拿着汤匙搅了搅那杯中的美酒,果真,浮起的沫子如蚂蚁一般,在莹白的玉杯中透着淡淡的绿。
再喧闹的场景,到她这里也没什么影响,左右不想听的,她也可以通通忽略,这也不是什么境界,不过是自小生活在姚府那样的环境,早就练就出的功夫了。
谁知她这一片小安静瞬间被人打破,那方众人也不知提起了什么,个个的喜笑颜开,直到把兵部尚书曹云岳推出了人堆,才又哈哈大笑起来。
宴饮做乐,不谈政事,君君臣臣的条条框框也就没了往日的森严。
曹云岳有些不好意思,恭恭敬敬朝圣上行了个礼,“陛下……臣有一事想说……”
如今他是功臣的父亲,皇帝自然也顺带着颇看好他,再者说,以帝王的心思,该也猜到了他想要说些什么,可程序还是要走的,高座上的帝王眉眼带笑,“哦?爱卿请讲!”
曹尚书这才抬起头来,又恭了恭手,“陛下,小女不才,受陛下提携爱戴,自然一心为国,不思其他……可作为父亲,微臣不得不替儿女操些个私事……小女与恩王殿下……也算天赐良缘,两人相处时日已久,且这两个孩子也当真有情,臣奏请陛下,趁这良辰美景,可否考虑成就此姻缘?”
此时的崔贵妃正坐在皇帝的身边,作为李连的母亲,自然知道这门婚事的利害关系,自古帝王多疑,如今自己的儿子已有一定的兵权,待日后李适登基帝位,岂是你想做个闲散王爷就能明哲保身的?不如早些主动笼络势力,到时候就算他李适想动,也得看看能不能动。
能娶得这样家世背景的妻子,对自个儿的儿子自然是最好的,遂连忙拉了拉皇帝的袖子,又示意性眨巴眨巴眼睛,虽是最好的年华已逝,可毕竟保养得当,这么一动作,倒有些似娇似嗔。
除却独孤婧,这位崔贵妃也算是皇帝李豫的患难夫妻,被她这么一番动作,帝王又哪能不应?且他自个本身也极看好这门亲事。
温柔地拍了拍贵妃的手背,冲着曹尚书哈哈笑了两声,“曹爱卿,瞧把你心急的?说来咱们这位巾帼英雄也是朕看着长大,还能亏待了她不成?既然如此,那今日就喜上加喜,恩王,曹小将军,朕有心给你们俩赐婚,你们俩可是愿意?”
皇帝不过是逗上一逗,他若这样问,又有哪个敢说个不字?不过这是按常理出牌的人,若是从前的李连……只要他不愿,那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答应的,云棠苦笑,可说的到底只是从前的李连……今日的他,又会如何应对呢?
云棠暗自垂下眼帘,刚刚那曹尚书说出前几句话,她就心慌的厉害,听到后来,还真是被自己给猜中了,再淡定的心思此时也泛起了苦涩,一口美酒下肚,却惹得心里也苦,嘴里也苦……
大殿中许久没有声音,她也没去看众人的神色,过了一阵,才听曹蓁爽朗的嗓音,“谢陛下想着臣的终身大事,旁人我不知道,臣倒是乐意的,恩王殿下英勇善战,俊美无双,最合我意,得夫如此,此生无憾!”
这话一落,殿堂中唏嘘声一片,时人见过那等爽利干脆的女子,倒还未见过这般干脆、这般爽朗、这般磊落的女子,这话若从别的女子口中出来,多半要被嘲笑不知矜持,可放在这位女将军的身上,却只让人更加佩服,更加欣赏她的那份骨子里的自信与直率。
殿上的帝王更是哈哈大笑,“好好好!曹小将军这性子真是豪爽大方!”又看向自家小子,“恩王,曹小将军已经表态,你呢?可愿意?”
帝王这一问,众人的目光又纷纷投向李连,只等待着他道一声好,便是皆大欢喜。
帝王亦是凝视着自己的六子,这个儿子在他心上还是颇有地位的,他出生时,崔贵妃正受宠,他往他母妃那去的次数多了,对这个六子也渐渐生出了一丝与众不同的舔犊之情,不想勉强他,倒是真的。
他至今仍记得他力保那女官时候的样子,那般的认真,那般的凌然,一个男人在少年时代能为心爱的女子做到怎样?便是那日李连那样了!
作为一个过来人,他深切知道,那份冲动与热忱是一个人真正成熟之后再也找不回来的,若是自己的儿子仍有眷恋,他倒不介意去成全,起码自己的那份遗憾,不能再发生在儿子的身上。
曹蓁是必须要娶的,只是儿子心爱的女子,他也可以叫他得到,毕竟帝王之威,谁还能抗旨不成?
他笑眯眯看着自己的儿子,待李连抬起头来,更等着他说出心中所想。
谁知李连目光炯炯,说出的话也是掷地有声,“儿臣与曹将军共患风雨,乃是人生之生死患难之交,曹将军善解人意,且与儿臣志同道合,实乃儿臣之良配,能与之结为连理,乃是儿臣之幸!”
果然,这话一出就引来一阵哗然,众人虽是早料到了结果,却仍觉该适时鼓捣出一丝气氛,纷纷交头接耳,有那敢说的,更是大声来恭维几句。
皇帝倒是没急着定论,眯着眼睛,仔细打量着李连的神色,见他目光坦然,看向曹蓁的眼神也是柔和自然,这才暗自放心,爽朗一笑,“好!那今日朕便做主,恩王骁勇善战,文武兼通,曹小将军更加是巾帼不让须眉,与恩王情投意合,此番良缘,便该结为连理、顺应天意!待日后择出吉日,朕期待着你们俩大婚!”
立在一旁的曹蓁似是也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对李连刚才的一番回答也觉诧异,不过她向来不是那等磨磨蹭蹭之人,忙拉着李连朝帝王行礼谢恩,“谢陛下恩典……”
插曲一过,贺喜声不绝于耳,这对璧人本就战场上立了功,加官晋爵是板上钉钉,又由陛下赐婚,可谓双喜临门,尤其是李连,这位六皇子本就人中龙凤,如今有有了曹家如虎添翼,日后自然平步青云,人人想要巴结两下,自然要趁着今日这机会。
与躁动的人群不同,裴凤章却是一直沉默不言,时不时看看女官席上的云棠,见她一直低着头,拿着汤匙搅着手中的玉杯,也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心中担忧更慎。
好不容易等她抬起头来,却是一阵心疼,只见那张本姣好红润的小脸儿此时已是略显苍白,目中神色带着丝苍凉无奈,却还是冲着自己弯了弯嘴角,她一贯要强,可偏偏这要强,有时候叫人更加心疼。
裴凤章暗自咬了咬牙,只恨自己不如那王子皇孙,不能生来就手握权柄,更恨那纨绔之子见异思迁……
忽觉忍无可忍,竟直不楞腾站起身来,宴席本正欢腾,却因他这么一站戛然而止,唯有断断续续的丝竹之声,没有帝王准许,不敢私自停下。
本也正笑吟吟的皇帝见了状元郎突然这样,也有些摸不着头脑,“裴爱卿,可是有事?”
伴随着帝王的发问,最后一声琴声铮地停止,众人看着状元郎昂首阔步走上前去,又谦卑一俯,眼中却是坚决而明朗,人生的好看,嗓音也极为动听,“臣深知今日乃为恩王殿下与曹将军接风之宴,本不该出言打搅,可今日瞧见两位贵人喜结连理,臣联想到自己,实在是心有感念,只因臣心中亦有一无暇仙子,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臣思之慕之,日不能食,夜不能寐,奈何身份之限,使我不得与之相见相守,所以臣今日斗胆,亦期望借着这良辰之时,向陛下讨一份天赐良缘……”
这话一出,众人无不愕然,这位状元郎也算是朝堂新贵,身为春闱状元,翰林院学士,文词卓然,陛下惜才,颇受恩宠,虽说品阶不高,却有的是人想要巴结,大家也开始好奇,能叫这么个人心向往之的女子又是怎样的呢?
朝堂中文人居多,状元郎用的两句典故出自曹植的洛神赋,还果真是状元郎的做派,向陛下讨要旨意,也能说的这版文雅华丽,顺带着把心上人给夸上几句。
别说满朝文武,就是皇帝自己也有些好奇,依旧是眉眼带笑,他这个状元郎啊,可真是会挑时候,嘴上说着不该出来打扰,可都这个时候了,自己已为自家儿子赐了婚,如今若是不容他说,岂不是要落个只顾儿子不顾臣子、厚此薄彼的名声?
瞧着状元郎那稚气未脱的面庞又觉好笑,“那爱卿你就说说,是哪个女子叫你日不能食、夜不能寐?若是条件相当,朕应了你便是!”
听皇帝这么说,裴凤章的嘴角这才扬起一丝笑意,“谢陛下圣恩,臣那心中所念所想,便是宫正司宫正大人姚云棠!”
与刚刚的哗然不同,这次殿中安静的很,没人敢再出声,这状元郎也当真敢要,竟要到宫正司去了!
别说他们震惊,就是一向淡定的皇帝也跟着着实震惊了一把,他怎么不知道这两人是何时有的交情?不自觉瞥向自个儿的儿子,见李连老神在在,倒也没什么表示,瞬间就觉脑门儿上有汗,这臭小子,到底是个什么意思?这时候喜怒不形于色上了,跟他自个儿老子装个屁?
眼皮一挑,看向女官席位,“姚大人,朕的状元郎求娶于你,你待如何?”
此时的云棠也正额头冒汗,刚刚裴凤章一开口她就觉不对,这下倒是真的照她猜的来了,这个时候,岂不就是添乱?她恭恭敬敬走上前来,也唯有把身子一俯,“谢陛下关心……臣与裴学士相识不短,一直是知音之交……”言外之意,便是她与这人只是朋友,他什么时候起的心思她不知道,自个儿可是只把他当朋友的。
谁知这话在裴凤章那好似碰了个棉花,他微微一笑,又冲着皇帝言道,“高山流水遇知音,知音难觅,更是该厮守终生,陛下,前些日子您问我要什么赏赐,今日我便想要与姚大人结为连理,求陛下恩准!”这般说着,又朝高堂上跪下身去,只等着皇帝个回答。
不得不说,这位状元郎逼人的手段也是一绝,当初他高中榜首,又在殿上连作三诗,皇帝叹其才华,这才问他要什么赏赐,那时他只说暂时无求,未想到倒在这找上他了?那次也是在朝堂之上,众目睽睽,今日不应他,岂不就是言而无信?
再看自家儿子,他倒是垂下眼帘,叫人看不出是什么神色,狠了狠心,“既然也是天赐良缘,朕便做主成全了你们,但姚爱卿也是朕的心腹,如今她刚坐上宫正之职,学士这就要把人家讨回去做老婆,也未免太不厚道,朕便再留她两年,届时再行婚礼,学士看着可行?”
能得应允,裴凤章已是极为满足,此时又哪能说不行?连忙拉着云棠谢恩,再站起身来,只觉飘飘忽忽,好似人间的一切美好都奔着自己汹涌而来,直到发觉有人拽了拽自己右手。
再一看,却不是人家拽了自己右手,而是自己拽了云棠的右手,此时虽已回到席位,可还未坐下,众目睽睽之下,云棠颇觉不好意思,红了红脸颊,这才使劲拉了拉,示意他赶紧松手。
裴凤章这才缓过神来,连忙送了那小手,面上也有一丝红润,待再坐下,目送着云棠回到自己的席位,才来应对恭贺的酒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