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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进酒 唐酒卿 3224 字 1个月前

薛修卓参与过清谈,但次数屈指可数。所谓的清谈,在他和江青山等朝臣眼里就是空谈,这些人既不议国政,也不议民事。清谈在厥西十三城最为风靡,接着是阒都八城,潘蔺等世家子之所以会格外推崇姚温玉,就是因为姚温玉以前很少涉及政事,这是种不俗。可是这种不俗必须建立在衣食无忧的前提上,清谈在中博咸德年以后就绝迹了,难道是因为中博没有有学之士吗?其原因正是中博再也没有饱食无忧之辈。

李剑霆思量片刻,说:“既然如此,那姚温玉今日邀约天下饱食无忧之辈有什么用处呢?”

薛修卓沉默片刻,转过目光,看窗前芭蕉摇曳,那雨下得这般急,仿佛是他与姚温玉下棋的那日。

* * *

茶楼外的天色已暗,清谈还没有结束。梅老年迈,此刻已经坐得累了。他与姚温玉争的是“变与没变”,喝了好几盏的茶水润喉。

梅老清了嗓子,说:“我说的变化,是眼前的躯体变了。不仅如此,你变了,时间变了,世间也变了,你早已不再是适才的你,你更不再是一年前的你。”

众目看向姚温玉,等待他的作答。但是姚温玉缓缓垂下袖,在四轮车上对梅老施礼,说:“先生说得不错。”

此言一出,四下哗然。这谈论的事情,分明还没有结束。他们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就是想听一番争锋,岂料姚温玉却就此作罢,自行认输。

“永宜年间的盛状再也不复,大周已是日薄西山。如今东北外敌强侵,西南官商勾结,这天下能够畅谈宇宙奥妙的地方还剩多少?”

席间闻言当即吵了起来,梅老“哐当”地扔了烟枪,以袖掩住口鼻,勃然大怒道:“臭!臭!臭!臭不可闻,俗不可耐!姚元琢怎的变成了海仁时!”

茶几乱动,已经有人站起了身。罗牧赶忙起身,想要劝阻,却听那窗前的姚温玉笑了起来。他越笑越大声,说:“八城侵吞民田的状况何其严重,路遇饿殍早已不再是梦中空谈——我变了,世间也变了,先生身处其中,还能维持多久不变呢?”

梅老本想离席,闻言没有忍住,说:“万物不以生将恐灭,变与不变皆有安排。你改变本道,坠入尘网,也想学那齐惠连、海良宜做个君子么!”

姚温玉说:“今日逼我变的不是别人,正是先生,正是世间。”

梅老一口气没有提上来,扶着茶案,说:“无为而治,道法自然!齐惠连改变了什么?海良宜又改变了什么?你步入他们的前尘,元琢,元琢啊!这是无用之功!”

姚温玉神色稍敛,说:“既然道法自然,那么这天要变即变,这世当乱即乱。先生大可继续袖手旁观,我已经抛弃了本道,要入这乱世了。”

梅老急得跺脚,像个孩子似的喊道:“不行,你回来!你回来!”

薛修卓以为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1。此言齐太傅信奉,海阁老也信奉,他们之间唯独姚温玉不是。但姚温玉今日此举,显然是亲口击破了自己往日的顺其自然,这昭示着他从今以后抛弃原身,成为了世中人。

雨珠滚砸,从乔天涯的眼前飞落,滴在了水洼里,水花微迸,打出了涟漪。一尾细鳞小鱼从涟漪间飞跃而出,被临池的孔岭捉住,又丢了回去。

费盛撑着伞,孔岭与沈泽川戴着斗笠,在池塘边垂钓。

孔岭把钩再度抛出去,说:“今日以后,有志之士都该涌向茨州了。”

沈泽川持着鱼竿,说:“若是有志之士都这般好得,我与先生何至于阴差阳错。”

孔岭笑起来,避而不答,只感慨道:“元琢此举是‘改道’,亦是‘承道’,是为了向天下说明海阁老的遗志仍然存在于茨州,他不再是从前的他了。”

“神威的笔墨已经就位,”沈泽川说,“元琢的声望在天下学子心中能否挽回,就看他这一纸抒情了。”

姚温玉最初在太学风波里被学生攻击,就是因为他的出世,然而如今他已与梅老等人分道扬镳,再借着高仲雄极具渲染力的笔,那双断腿就可以变成表明的志。不仅如此,随之而来的疑问必定会包含着他为什么会到茨州?如果他是有罪的人,那么朝廷为何迟迟不派人前来逮捕?沿着这个问题想下去,就能看见已经分裂了的中博。

“因为天琛帝身亡,今年的春闱作罢,随后海阁老死谏,太学围攻寒门官员,其间不少人挂冠离职。阒都这个冬天还要维持三方稳定,”沈泽川晃动了下鱼竿,“薛修卓已经凭靠着储君半只脚跨进了内阁,为此太后势必要打压以他为首的实干派,不能让他成为真正的摄政权臣,那么他对太学的承诺何时能够兑现?他与元琢又是同门旧故,如今元琢投奔到我的麾下,这其中必有隐情。况且李氏失德早已人尽皆知,樊州翼王迟迟没有被打掉,效仿之辈层出不穷。薛修卓如今想要还手,也分身乏术,这个冬天他不论从哪个方面看,都只能挨打。”

“世家捅出的娄子太大了,”孔岭捏着鱼竿,摇头说,“太后不肯放权,内阁人心尽失,薛修卓羽翼未满,三方胶着不变,八城侵吞民田一事就不会解决。这样拖的时间越久,就对府君越有利。”

正如他们在这里谈论的一样,几日以后,高仲雄的文章流传出去。海良宜留下的后劲根本没有结束,只要陈词恳切,就能引起一片喟叹。姚温玉在茶州的清谈内容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即便是五谷不分的学生,都必须正视一件事。

那就是短短这半年的时间里,阒都已经彻底失去了维持天下稳定的能力。姚温玉投靠的人叫作沈泽川,而沈泽川在半年以前还是和萧驰野一同叛逃出都的罪臣,但是他们不仅没有伏诛,反而正在崛起。

太后叫不动启东守备军,韩丞再度出山,请求八大营出兵,去剿灭远在茨州的沈泽川。但是兵部以阒都无将为由,推辞掉了。会议谈得不愉快,随着年关逼近,三方的关系越渐紧张。

雪一下,投奔茨、茶两州的流民就增多了。澹台虎在敦州招募守备军的同时,锦衣卫也在招募新员,沈泽川要把海日古和锦衣卫放在一起。等到沈泽川回过神,已经是十二月了,就在他把年礼筹备得当的时候,离北迎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大雪。

作者有话要说:  1:《孟子》

第185章 鸿雁

天地白茫茫的一片, 凛风席卷着, 把盐粒子般的雪刮得“沙沙”作响。马道塌得厉害,粮车根本进不了交战地, 萧驰野把浪淘雪襟留在了边博营, 带着人挖了两日的雪。

邬子余在寒风里扎紧领口, 挡住了口鼻,一双冻得紫红的手不断摩擦, 闷声说:“这他妈的 , 打个盹儿的工夫就能重新堵上,什么时候是个头。”

晨阳轮值的时候从来不喝酒, 这会儿也扛不住了, 猛灌着马上行, 把胃都烧痛了,说:“越靠近东北越冷,幸好府君十月前就把冬衣送过来了,否则得冻死多少兄弟。”

“这么冷的天, ”骨津蹲在地上, 摇着头说, “铁甲沉重,战马要受不了了。”

离北的战马没有边沙的矮种马那么耐寒,冬日一到交战地的马厩料理相当费神,它们比人更辛苦。

“继续挖,”萧驰野说,“今晚必须赶到交战地。”

萧驰野呵出的白气根本看不见, 疾风吹得他大氅呼呼作响。往前望不到头,沙三营往北的马道被堵死了,他只能带着押运队从柳阳三大营这边绕远路。沙二营的物资告罄,只能靠沙一营补给,这两个营地共同承担交战地的作战任务,装备消耗迅速,在十月以后聚集了一批军匠,总人数超过了五万,所需的物资惊人,萧驰野必须不间断地双线供应。

但是最难的还是图达龙旗以西的朝晖,因为大雪数日不歇,先前就塌过一次的马道直接作废,萧驰野修复的木板道负担不了这么大的雪,再加上粮车太沉,他也不敢贸然地过,只能让朝晖等几日,他带着粮车从交战地往图达龙旗绕。

骨津使劲呵了手掌,站起来喊道:“继续挖!”

押运队这三个月里没有休息过一天,但是军士无人抱怨,因为萧驰野也没有休息。他们几乎是在离北全境内跑圈,萧驰野现在闭着眼都能指出哪条路最快捷。他精力骇人,在跑辎重的过程里也没有耽搁右臂的恢复,前几日出发前,他还在边博营里拉开了霸王弓,那刺耳的破弦声着实让离北铁骑目瞪口呆。

萧驰野丑时到达交战地,萧方旭也才退下战场,父子俩在昏黄的帐子前同样地狼狈。

萧方旭摘掉头盔,这么冷的天,他却跑得满头大汗。他接过热帕子揩脸,对萧驰野颔首示意,就弯腰进了军帐。帐内左千秋和蒋圣两大主将都在,还有两营的副将和游击也在,都是疲惫不堪的模样。

“真他妈的邪了门,”萧方旭把帕子扔在桌面上,“他们的矮种马屁股都要蹭地上了,怎么还能在大雪里跑得这么快。”

“无论如何我们都不能再退了,”左千秋站在地图前,指着图达龙旗的东南角,“再退这里也要沦陷,到时候朝晖仅剩的物资路线就被卡死了,一个冬天就能被哈森活活耗死在图达龙旗。”

离北的春天来得晚,这场雪起码要持续到明年三月。朝晖就是在常驻营囤积了粮食,全军的装备也耗不起,常驻营没有成批的军匠。

“根据军报,”蒋圣把靴子蹬掉,倒着里边的雪水,“哈森最近都在遛朝晖的兵,他就是看准了物资暂时上不去,要先把朝晖消耗掉。”

萧驰野坐在角落里,就着奶茶吃饼。他吃得凶,却没漏掉他们详谈的任何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