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薇绮满脸震惊地看着她,欲言又止。
这世上怎会有连脂粉和色料都分不清的女孩子?明明哪怕是最为平凡的家庭,都会为家里的小女儿准备些胭脂水粉啊!
难道——
“小师妹。”
郑薇绮一年有大半时间在山下,对师弟师妹的信息一概不知。此时尽量压低声音、放柔语气:“你未入玄虚派时,可曾学过妆容?”
宁宁闹了笑话,要是再死鸭子嘴硬地声称自己精通此道,恐怕只会惹出更多幺蛾子。
于是她实话实说:“家里人说我年纪小,不适合学这个。”
郑薇绮心头大骇,沉沉叹了口气。
可怜啊,当今女子们自幼便研习妆容,哪会有什么“年纪小不适合”的说法?恐怕小师妹还不会知道,爹娘之所以那样告诉她……
只是因为家里实在没有闲钱再去购置。
这是一对贫穷的父母,为了守护小女儿脆弱的自尊心,唯一能做到的事情。
“是是是,年纪小,的确不应该学。”
郑薇绮被小小地感动了一下,不好意思揭穿这个善良的谎言,低声喟叹道:“可你如今已是大姑娘了,娘亲就未曾教授一些这方面的知识么?”
“我——”
宁宁没有原主的记忆,只得硬着头皮答:“教是教过的,但器具不是这种。”
她试着回想,努力描述:“口脂是一根长长的管,可以直接涂在嘴上;脂粉和皮肤的颜色很接近,擦上去不会白得过于明显;还有涂在眼睛上的眼影,五颜六色的,什么花样都有。”
一番描述下来,郑薇绮听得目瞪口呆。
小师妹家……居然还是自制胭脂粉黛的。
能被轻而易举装进管道的,一定是液体。为什么要将口脂变成液态?只可能是因为,家里只能找到很少很少的一点口脂,为了让小女儿多用上些时日,便掺了水融合搅拌,显得多一些。
脂粉的颜色又怎会与皮肤相似?明明无论是铅粉还是珍珠粉,涂抹之后都会和白面疙瘩没什么两样。要想让它与肤色一致,只能加入另外的东西。
白色和浅浅褐色的粉末,难道是……
土加石灰?!
郑薇绮惊了。
她岌岌可危的脑容量,已经经不起那所谓“眼影”的折腾。
五颜六色什么花样都有,寻常人家哪里能弄来那么多色料?无非是把花挤出汁水,涂抹在眼睛上。
苍天。
小师妹之前过的,究竟是怎样的日子。
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努力挤出最后一点小管管里淌出的液体,涂抹在苍白嘴唇上。
她的脸上满是泥土与石灰的痕迹,眼睛则残留着花花绿绿的花瓣颜色,笑得那么满足,那么幸福。
在她身后,则是一对同样微笑着的中年男女,沧桑脸颊上尽是时间留下的痕迹,朴实无华。
郑薇绮一时语塞,半晌喃喃道:“你真是有一对好父母。”
小师妹眉头皱了皱,露出些许困惑的神色。她知道对方不会明白自己这样说话的用意,停顿一会儿后试探性问道:“令尊和令堂,如今还过得顺心吗?”
宁宁的眼底终于出现了一丝怅然:“我不知道……他们都在另一个世界。”
郑薇绮:!!!
郑薇绮是彻底不敢再问了。
现如今,连最疼爱她的爹娘也先一步去了。
再也不会有人用泥土混着石灰,强颜欢笑逗她开心了。
她有过耳闻,说这姑娘在玄虚派吃了上顿没下顿,童年已经那么苦,怎么能让小师妹入了门派,还是孤苦无依可怜兮兮?
正义感十足的郑薇绮下定决心,从今以后,她愿意为小师妹重建一个温暖的家。
“小师妹。”
她满目涩然,好不容易铁公鸡拔了回毛,无比怜爱地看着宁宁:“今日师姐与你有缘相遇,摊子上的东西不要嫌弃,随便拿吧。”
宁宁赶忙摇头:“我不要。”
傻孩子,这又是何苦呢。
郑薇绮心底微微一颤,自家小师妹虽然土,可她土得倔强,土得朴实,土得百折不挠。
这种土,宛如从贫瘠土壤里生出的小白花,乍一看去不起眼,只有深入接触,才会明白它成长中的倔强与心酸。
相信她远在天边的爹娘,也在默默为女儿感到骄傲吧。
郑薇绮思绪万千,身边的宁宁看她一个人又哭又笑,颇为不正常,便不动声色往另一边挪了挪。
没想到立刻就听见郑薇绮软得叫人浑身起鸡皮疙瘩的声音:“那边是我从外地带回来的小食,你可以随便尝——你面前的是牛乳膏,小勺都在旁边白色的锦囊里。”
这要是宁宁本人,一定会不好意思地道谢后拒绝,但恶毒女配的剧本大大咧咧晃悠在脑海,让她不得不硬着头皮拿起其中一盒,打开后用勺子挖了一块。
味道怪得惊天地泣鬼神,让她真情实感地皱起了脸:“你这牛乳膏——”
没想到郑薇绮倒吸一口冷气,眼睛瞪得像铜铃:“我这牛乳膏!”
宁宁:?
你怎么抢我台词?
她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见郑薇绮继续道:“这不是牛乳膏啊!哪个小兔崽子没长眼睛,把面脂放这儿了?!”
面。脂。
难怪小东西长得这么别致。
呵呵。
宁宁的一颗心脏随着这两个字直接上路,然而俗话说得好,人生就是不断的起起落落落落落落,当上帝为你关上一扇门,铁定会连带着锁上另一扇窗。
恍惚间,她听见那道声音犹然回旋于耳畔:“这里面可是有砒.霜啊!虽然量不致死……快快快,我带你去拈春堂!”
砒。霜。
宁宁面无表情地低头,看向手里莹白色的凝脂状固体。
小妖精。
是谁,送你来到她身边?
*
贺知洲被天羡子罚练了一天一夜的剑,结束后立马冲进拈春堂里躺尸。不知睡了多久,被一道火急火燎的女声陡然惊醒。
那女人他认识,天羡子门下的郑薇绮,常年不着家,似乎也是宁宁的攻略对象之一。
至于被她扛在肩上送进来的人——
贺知洲瞳孔地震。
只见宁宁神情恍惚,脸上晕开一大团狰狞的红,像是被谁狠狠打了一拳。
饶是拈春堂的医修也下意识惊呼道:“宁宁师妹被谁揍成这副模样?”
郑薇绮低声对他说了什么,贺知洲一个字也没听见。他唯一知道的,是医修听罢后露出了更加匪夷所思的神色:“你说她自己吃了砒.霜?”
郑薇绮双手捂面,终于不再把声音压低:“都是我不好,都怪我。”
然后是宁宁低低的呢喃,每个字里都溢满心酸,让他莫名其妙想起诈尸后的湘西陈年老干尸:“师姐,我不要你的货,真的不要了……师姐,我是不是好土?”
他什么都明白了。
宁宁,你真傻,真的。
早就知道你是个面子薄的小姑娘,抢人家东西被狠狠揍一顿,心里一定很是过意不去。
——可你也犯不着吞下砒.霜,这么不留情面地杀了自己啊!
贺知洲如置冰窖,只觉得未来一片迷茫,心痛不已。
别人家的反派吃香喝辣样样精通,偶尔邪魅狂狷一把,还能引得读者们阵阵尖叫。
可他和宁宁呢。
一个像被玩坏的破布娃娃躺在病床上,另一个直接心态崩崩,我杀我自己。
他想哭,也想妈妈。
他们这群反派,到底什么时候才能站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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