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得虎头虎脑的认脚屐一被郑常山抓住就害怕的大哭了起来,其他诸如龙船屐,油彩屐之类的也傻了眼,大喊了一声便眼泪汪汪地就吓得跑回自家钉屐郎的身后躲着去了。
见状的钉屐郎有些气急,对自家这七个向来没什么用的行灵真是有些气不打一处来,可是眼看着平时最黏糊他的认脚屐此刻可怜巴巴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到底有些心疼的钉屐郎脸色难看地咬了咬嘴唇,半响还是开口道,“你把认脚屐放下!我放你们走!我那双木屐也免费送给你们了!成不成?!”
一听他这么说,郑常山就笑了,钉屐郎被他笑得后背发凉一时间也不敢说话,而郑常山倒是没耽误太久,因为他直截了当地就冲面前脸色难看的钉屐郎开口道,“你放我们走是应该的,这不是用来商量的条件。山底下那些村民的饭碗也是你和这些小家伙拿的吧?可你现在已经不是三百六十行的行主了,这些饭碗你自然也无权私自拿走……”
“我为什么不能拿!那本来就是当初我给他们的!”
本来还一副好欺负样子的钉屐郎一听郑常山这么说就大喊了起来,他身后躲着的行灵们见状吓得哆嗦了起来,可是眼看着钉屐郎眼圈都气红了的样子他们又迟疑了。
他们一起用小手去拉扯钉屐郎的衣摆,想让他看上去没那么伤心,可是气得眼泪都含在眼眶里的钉屐郎还是难堪地低下头,半响才捂着眼睛咬牙切齿地道,“山底下那些没良心的东西我没打断他们的腿就算好了!他们根本就不配有我给他们的饭碗!我现在都不是什么狗屁行主了!我还怕什么!我压根不稀罕他们……不稀罕!”
钉屐郎这般说着,身边的小木屐们都小声地啜泣了起来,他们长伴在钉屐郎左右,自然明白钉屐郎嘴上说着不稀罕,心里究竟有多在意。
然而郑常山这样的人是铁定不吃这大的小的一起冲自己哭哭啼啼的一套,所以他只是先把那大哭大闹个不停的认脚屐给随手放走了,再将陈京墨冰凉的手和自己的手略显黏糊地交握在一起后,他这才心情愉悦地挑了挑眉开口道,“行了,都哭什么哭,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要动手打死这娃娃了呢。你和那些村民的恩怨你自己解决,但饭碗是公家的东西,你不想禄星司的人哪天来抓你去坐六百年的大牢你就尽管继续这么干吧,至于——”
话说到一般猛地就停了下来,钉屐郎原本就显得忐忑不安,此刻更是被吓了一大跳,视线所及他只见郑常山原本还显得冷淡平和的脸上浮现出一种堪称慌乱的复杂神情,而紧接着这个像毒蛇一样可怕的男人就将他灰白色的眼睛望向钉屐郎,恐怖地眯起了眼睛。
“你做了什么?廉贞他为什么没有声息了?”
“什么?我什么也没做啊?我真的什么也没做!”
着急地赶紧和自己撇清关系,钉屐郎直觉危险自然不愿背这个黑锅。
伤人性命的事他从来不敢做,更何况他之前压根没见过郑常山和陈京墨,也没什么大仇大恨的,可是郑常山阴沉的快动手杀人的表情看上去显然是不相信他的,而他手中的唐刀更是伴随着他的情绪不断地渗出黑色显得格外浓稠的雾气。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你你……你疯了吗……明明是这个人自己的问题啊!不关我的事啊!他的眼睛里有个东西你没看出来吗?!”
钉屐郎的话让郑常山堪堪收住了刀,他惨白的脸上满是从山底下爬上来时造成的伤痕血迹,此刻这么看上去倒与他当年举刀反叛神界时有些相似。
然而钉屐郎所提到的有关陈京墨眼睛的事也让郑常山心底泛起的杀意一下子冷却了下来,而他的脑子里也依稀想起了三千年前的他与廉贞为何会分开的一切。
三千年前,北斗星君为一己私利欲取一位星君可以看穿星河下众生疾苦的双眼做自己复明的药引。
廉贞星被北斗星君选中挖走了自己的眼睛,贪狼星则举刀反叛,屠尽当日北斗星宫中所有目睹廉贞受苦却不肯施救的人也不罢休。
然而廉贞的眼睛本就是维系他生命和神力的所在,所以尽管贪狼想尽了办法想留住自己副星的命,可最终廉贞星还是陨落了。
廉贞陨落之时,满手脏污,已经杀戮了整整七十七个日夜的贪狼星为他寻来了一块可以看穿过去未来的庄周蝴蝶镜。
蝴蝶镜分两块,一块嵌入了廉贞的眼睛中,另一块就被贪狼星自己留了下来。
彼时失去声息睡在星河边的廉贞静静地躺在他的怀中,贪狼星便动作轻柔地将他血肉模糊的眼睛用铜镜来填补,而如今千年都过去了,这其中半块能带人穿梭于过去未来梦境边缘的蝴蝶镜却依旧还存在于陈京墨的眼睛里。
第十四章 钉屐
恍惚间,陈京墨又一次来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
这一次他没有再出现在那个之前他同小货郎说话的小镇巷角,而是到了一个他觉得莫名熟悉的地方。
陈京墨并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到这里,甚至没记错的话,昏迷之前他还同一个奇奇怪怪的男人一起被困在山中无法逃脱。
可是转眼间他就到了这每一处都和真实世界无大致区别的村庄里,而在昏过去之前,他还依稀地听到那个怪人在同另一个人说话。
对话的内容陈京墨其实也没仔细听,只听到有个自称钉屐郎的人在大喊大叫着什么东西,等再醒过来时他已经站在这里了。
而等面无表情的陈京墨将自己的圆片眼镜推了推,又皱着眉试探着往一家人的后院看了眼后,他意外地竟在后院里头看到了一个看有些面善的孩子。
在这个也叫溪涧村的小村子里,没有人能看见他,可是陈京墨却能随意四处走动,那些扎着高髻一身麻衣的村民们或是经营商铺,或是整日农耕,家家户户各有各的营生,而其中有一家有个张姓的孩子也吸引了陈京墨的注意。
名叫张喜的孩子出生在溪涧村,他八岁同母亲学手艺,到十四岁便背着个小竹篓子开始上街替人钉屐。
木屐在中国有三千年的历史,最早可以追溯到春秋时期,又因谢灵运爱穿木屐所以也有人称之为谢公屐,溪涧村便是祖传了这钉木屐的手艺,然而至晚清,除了少数南省地区还保留着老匠人制作木屐的习惯,已经鲜少有人会穿了。
而作为这老旧行当中刚刚入行的一个少年人,张喜打小就是望着自己母亲长久地坐在后院的树墩前用矬子磨着木屐的鞋底长大的,每当看见那打磨木屑的灵巧动作时,他更是着迷的怎样都不愿移开自己的眼睛。
可是自成年后的张喜做了这钉屐的行当起,他的日子便一天比一天过的穷苦,每天走街串巷走不知道多少路,却半个月也卖不出一双木屐。
张喜的同村人也有祖上做木屐的,但是眼看着自家生计都成问题便渐渐转行去学其他手艺了,而这张喜却是个倔脾气。
因为他虽然年岁小,却志气不小,心底总想将这看着就朴素不出彩的木屐卖到京城,卖到全天下去,可他的这种理想在当时却注定会受到众人的奚落,除了他老迈的母亲任谁都说他这就是在痴心妄想。
“三郎,往后这家里的手艺就传给你,旁人的那些话我们何须听进耳朵里!你只要记住,这木屐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死也不能忘死也不能丢,老祖宗的心血都藏在里头!真为了钱财生计丢了便是忘本!你既然想往京里去就大胆的去!咱们这么好的手艺还怕有见识的贵人们不喜欢吗?真行不通,咱家也永远有娘给你留着门,你说好不好?”
母亲的话让张喜毅然踏上了去京里的路,可正如所有人预料的那样,他开头的日子很不好过。
当时的北方人压根没听说过木屐,不了解的情况下自然也不会来光顾张喜的生意,张喜每天饿着肚子走街串巷,可是这木屐还是一双都没卖出去,更倒霉的是,他这外来户还要收些本地鞋庄老板的排挤,每每都要挨顿打才回去。
伤痕累累的张喜每次挨打坐在地上都哭的像是垂头丧气的小犬,看着路旁要饭的都觉得比自己要风光体面。
他想写封家书回去告诉母亲,他不想干钉屐这行了,钉屐这行又累又苦恐怕一辈子都没有出头之日,可是就在他决定最后上街碰碰运气不行就回家乡时,心中已濒临放弃的张喜却是遇上了一个改变他命运的人。
“先生先生,要买双木屐吗?雨天路滑,有双木屐可好走不少哩!都是手作的木屐,又舒适又合脚,让我来替你量量好生不好?”
陈京墨此刻就背着手站在街角处,眼看着另一个自己在同背着竹筐子的张喜说话,张喜依旧表现的老实而淳朴,而另一个陈京墨也同他之前表现的那样主动开口提点了这傻孩子几句。
在陈京墨本来看来微不足道的几句话给张喜带来了继续留在京城的信心,这一夜,张喜抱着双自己钉的木屐就这么躲在简陋的棚屋里哭了一宿。
他有一肚子的苦水一肚子的委屈想找人说,但是等天亮的时候却到底没有将那份已经写好的家书寄出去。
干一行便要爱一行,他生来便爱做这木屐,入了这行当自然也要努力做到最好的。
想通了这点,瘦得都脱了形的张喜硬是在京里扎根下来了,之后更是用了足足五个年头才将自己原本还未到家的手艺给琢磨了出来,并将溪涧木屐的店铺在十年间开满了京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