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帝派我来此,本为护你周全。那个阴差已动了妄念,很快就会引祸上身,你绝不能靠近他半分。”他神色凝重,大有她敢擅动半步,他就将她绑在家中的意思。
引商没有回答,只在心中默默盘算着自己现在该怎么做。若她现在能见到花渡还好,好歹还能问问他到底要做什么,可是她见不到他,连劝他一劝都做不到,眼下程玦又说了这样的话,她若是做了什么错事,定会连累花渡……
那个人,怎么就偏偏不告而别了呢?
正想着,院门外传来卫瑕的一声轻唤,“引商?”
他刚刚与青玄先生说完话出门,手里还撑着那把纸伞,见她与程玦站在水池边淋雨,不由困惑,“你们在做什么?”
“没事。”现在不是说这些事的时候,引商很快跑了过去躲在伞下,然后问他,“说完了?”
“是。”他点点头,“咱们回去吧,住在这里实在是不便……”
说是不便,可是看那副神情就知道了,定是因为青玄先生不愿让他们留下,他才主动说要离开。
回去的路上,这场雨仍未停。连绵不断的细雨“淅淅沥沥”,伞下的两人心中想起的却是不同的事情。
最近的雨下得实在是太多,引商就算不想去想那日在道观时的场景都做不到。
软榻,锦被,玉枕,香炉,还有那神情慵懒的少年……那一天,他笑着对她说,“七夕那日有一劫,应在我身上,我怕我死在那劫难上,最后一眼还想看看你。”
认识他许多年,她却不知道他还会露出那样的神情。换言说,其实她从不知他到底是个怎样的性子,从年幼时到现在,她见到的每一个他都像是他,又不像是他。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他,她始终说不清认不出。
回眸忘了一眼始终跟在他们身后的程玦,她忍不住喃喃道,“我是不是与阴司牵扯得太多了……”
她本为阳世之人,只因一场并非自己所愿的相识,就牵扯出了这么多的事情,实在是不该。
而站在她身侧的卫瑕将伞微微向她那边移了移,为她挡住了吹来的风雨,待她心绪稍定,才答道,“我与你不同。过去那二十年,我每一日都在想着如何挣脱束缚,也想着如何才能从家中离开,不过当真走出了家门后,又担心自己总有一日会后悔,直到与你们在一起住得久了,我才发现这样的日子更合我的心意。天下之大,离奇之事太多,有生之年怕是也不能看尽想通。在此之前,我本以为自己会如家人所愿为官出仕,娶妻生子,光耀卫家门楣。可是现在……”他突然笑了笑,“我果真还是偏爱这些玄妙古怪之事,许是从前从未见过,一旦亲眼见了,就再也回不到过去了,也不会再后悔。”
说了这么多,其实他只想问她一个问题,“若能让你不曾识得鬼怪,也无缘与华鸢、花渡、苏雅相识,你愿意吗?”
引商一时语塞,竟说不出话来。
她心知自己与阴司的牵扯越来越多,早已斩不断这联系。可是若要让这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她还能像寻常的凡人一样安稳度日吗?
说到底,她已经习惯了。从年幼时的畏惧逃避,再到今日的习以为常,她已经不知自己离了这样的日子之后,还有什么可做。
而卫瑕虽点明了她心中所想,却并未觉得她这样的矛盾的心思有什么可指责的,“我终究不是你,甚至可以说是……外人罢了。你经历的苦难我都未曾亲身体会过,我觉得新奇的事情,于你而言不过是磨难罢了。我不愿回到过去,只因我贪恋现在的自在。而你想要这样走下去,不过是不愿舍弃多年艰难辛酸才换来的今日。我若是你,也会觉得这样的日子太累了,可若要轻言放弃,我同样做不到。真要责怪的话,与其责怪自己,不如责怪给了你现在的一切的那个人。”
姜华鸢。
百般心酸无奈皆由他给予,可是千般欢喜缱绻也因他而起。
虽有遗憾,可是不得不说,万幸的是,在她终于想通了种种困惑不解,也终于到了不知该如何面对他的时候,他离开了。
这一别,此生此世难再相见。一切恩恩怨怨,也从此一笔勾销,再也不必提起。
不知不觉走回了平康坊,刚刚开始重建的小楼还静静的矗立在院子中央,只是在它建好之后,住在这个家中的人却要永远的缺少一个了。
引商在院门外遥遥望了它一眼,还是与卫瑕走进了隔壁姜宅的大门。
这个时辰,该睡的人已经都睡了。唯有卫瑕的房间里还点着烛灯,他刚刚推门进去,便见姜慎正捧着一幅画坐在屋内等他。
“这么晚出门,我还当你是真的恼了,要从此离家再也不肯回来呢。”她笑盈盈的放下手中的画卷,话虽这样说,却也并未计较他出门做了什么。
自从程玦出现之后,两人已经足有一日没能静下心来说话了,而眼下,避无可避。
卫瑕坐到了她的身边,与她一起将目光投向了那幅画,“这是哪里来的?”
“几百年,他的画。”姜慎如实答了。而那话语中的“他”是谁,不用说,两人也心知肚明。
程玦生前善画山水,唯独不画女子,据说终其一生都未曾破例。可是姜慎手上的这幅画,却是一个女子的画像。
而那女子,正是姜慎。
“他不是不画女子,只是自他十三岁起,他刚刚明白如何画出女人的美,我便不许他再画任何一个女子,除了我。”时隔多年再提起当年往事,姜慎神色如常,倒像是真的不在意一般。
而卫瑕不难留意到她话语中的那句“十三岁”。若她早在程玦十三岁时就结识了对方,程玦身死时年方二十三,两人至少也相识了十年之久。
一个是亲眼看着少年人长大的天宫仙女,一个是从年少起就得美人相伴在侧的绝世才子。多年后,少年脱去稚气,终得美人在怀。听起来还真是相配又让人浮想联翩的故事。
可是后来程玦怎么就年纪轻轻无故身死?这两人又闹出过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卫瑕总觉得这其中必有隐情。
若问他是不是介意这段夫妻往事?说不介意定是假的。可是在此之前他也不是未曾见过已与姜慎和离的那个男人。他心里清楚,她这样的女子,这几百年来定然结下过许多姻缘。可是只有在见到程玦之时,他才像今日这般有些莫名的心慌。
倏地,他将目光投向身侧的女子,问道,“阴司不是打乱了吗?他身为总领狱官,在这个时候来到阳世,那阴……”
未等他说完,姜慎就笑了,“你还真是会问啊。”
这几年来,她偏偏就喜欢他这一点,那就是无论遇到何事,总能冷静如初,一语道破旁人很难想到的真相。
就像是眼下,他不问他们之间发生过什么,偏偏要问阴间那些事。而她,也只能实言告知,“你想的没错,这事,是他自己说错了。总领狱官他当过,可也仅仅是当过而已,就在几年前,他便因为阴间出的一件大事引咎卸任,现在阴间的总领狱官早已不是他了。”
“那他……”
“他离了那位置也不是不能活,许是突然闲下来无事可做,我那叔叔叫他来凡间帮个忙,他也就应了下来。”姜慎的声音带了些倦意,懒懒的偎依在他身上,叹气道,“说来也怪,他与我那叔叔在任时都是恶名远扬,阴间四处哀声载道,人人都恨不得将他们两个从那位子上揪下来千刀万剐。可是等到他们离了任不在阴间了,冥司那些人反倒日日念着他们的名字,盼着他们回来了。”
“就算是凡间,有时候,比起群龙无首战乱不断之苦,百姓宁愿要一个暴君当政的和平日子,这样的事情倒没什么可奇怪的。”卫瑕很少听她提起阴间之事,也不知她竟对阴间大乱之后的事情如此关心。
而姜慎很快解开了他的困惑,“可是现在他的位置早已经有人坐了,那些小鬼们却还念着旧人,又让新人如何是好呢?”
“现在的总领狱官是谁?”他顺嘴问了一句。
而她笑意更深,“就是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