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崔赫便在罗文虎的陪同,乘船东行,秘密返回贺津,欲与分守金浦摩尼山的父亲崔权臣联络……
津海城给打成一地废骸,但废骸残垒则是防备燕胡骑兵临死反噬的最佳屏障。
统帅部将津海城主垒清理出来,作为行辕临时驻地。
清濛濛的晨光从残缺的城墙垛口流泄进来,空气里还弥漫着杀戮之后未尽的血腥气。
林缚小憩即起,负手站在庭中,手里拿着海州连夜派快船送来的急报。
听着脚步声起,林缚转头看到宋佳穿着绿衫襦裙走将过来,说道:“我此前两度来津海,一是燕南战事,津海也是一地残骸;第二回是汤公在即墨绝食弃世,我打那时就彻底对元越失去信心,但那时淮东根基不固,我不得以潜来津海,以津海粮道为要胁,行盐银保粮之策……这转眼一过,又是近十年的时光流逝,真是不知不觉啊!”
有盐银保粮,才得以修成捍海堤,修成捍海堤,淮东“深筑城、广积粮”之策才真正的扎下根来——淮东真正之崛起,始于津海粮道,这次又走津海故道北伐,倒也算是前后呼应。
宋佳款步走到跟前,嫣然而笑,说道:“一不小心在崇州给你蛮横的扣押下来,妾身也真是觉得十年时光不觉逝。”
林缚看着宋佳如花美貌的脸蛋,成熟而丰艳,笑问道:“提起这个,我心里一直有着疑惑,忘了问你,你当初寄身广教寺,真就没有感觉到崇州凶险吗?”
“合辄妾身乐意给捉住似的?”宋佳剐了林缚一眼,美眸横盼别有韵味,回想往事,说道,“当年在紫琅山上,倒也不是没有想过有脱不了身的可能,只是他人皆轻窥你,我终究忍不住想看看你有没有做大事的气魄,没想到一失足成千古恨……”
“……”林缚莞尔一笑,说道,“奢家当年要是早听你言,也许真就没有淮东今日了……”
宋佳摇了摇头,说道:“妾身终究是女流之辈,所言无足轻重。实际在奢飞虎进江宁之前,杜荣给奢家拟了一份在江宁要网罗人才的名单,赵舒翰、宋石宪、葛存虞、石凤台等人,甚至包括敬轩、敬堂都名列其中;此时再回过头来,奢家还是自视稍高了一些……”
“哦……”林缚看着宋佳,问道,“这个倒没有听你提起过?你是担心我知道后,会扣下杜荣,不叫他离开逍遥山林吗?”
“是杜公他担心你会如此,”宋佳说道,“其时除赵舒翰外,宋石宪、葛存虞、石凤台诸人都已入淮东幕中,杜公央我替他守密,我看杜公也是去意坚决,也无与淮东为敌之意,只能勉强送个顺水人情——你会不会怨我?”
淮东崛起之初,杜荣是个大对手,林缚也的确在他手里吃出一些苦笑,但此时回首往事,有着“俱往矣”的感慨。
杜荣潜伏江宁,数年时间里替奢家在江淮撑起一张情报网,还撑起一个叫其他货栈、商帮、会社势力逊色的庆丰行,实际是极务实、极有能力的一个人。
奢飞虎入江宁之后,对秦子檀言听计从,杜荣的地位反而不如秦子檀,实际上有本末倒置之嫌。秦子檀身为谋臣,谋略确是一流,但重谋略而轻实务是他一个明显的缺点。
说到底,也是八闽出身的奢家,自视宗姓大族,与当世主流并没有太大的区别,从根本上还是轻视杂学匠等贱术。
奢飞熊、奢飞虎弟兄二人,虽也算务实之人,但更迷信表面的武力,实际也是脱离不了传统思维的束缚。
林缚崛起于江淮之初,赵舒翰、宋石宪、葛存虞、石凤台等人,在江宁不受重用,都是中下层小吏,但杂学上已有所成、已有名望——林缚初为司狱小吏时,葛司虞与其父葛福就在狱岛上编《将作经补注》,曾邀江宁二十六名匠工参与其事。这二十六名匠工,就当时江宁十数万匠户里、各行各业的宗匠级人物……
新学成体系发展,与淮东崛起后推动有着直接的关系;这一个个宗匠、宗师级人物,其本身就站在传统匠术的颠峰之上,与淮东崛不崛起、推不推动,没有什么关系。
杜荣能早就注意到这些人,又给予足够的重视,说明他还是能看到一些本质性的东西;只可惜没有给奢飞虎以及奢飞虎背后的奢家重视,也没有积极的行动。
杜荣早年经营的庆丰行,到后期就没有什么发展,说已经很能说明问题了……
林缚不会去假想要是奢飞虎比重视秦子檀更重视杜荣会有怎样不同的结果,有些根子上的东西实在没有必要去假设——燕京崩溃之初,淮东调用几乎所用在燕京潜力的力量,只为护送看上去无足轻重的姜岳等数人南下,这本身就是除淮东之外,其他势力不会做出的选择。
杜氏包括杜车离在内,都选择为淮东效力,实际才干能与高宗庭、宋浮等人并称的杜荣坚决的选择了退隐,林缚只是觉得有些可惜了,轻轻一叹:“故人或丧或隐,直叫感到人生寂廖啊。若有机会再见杜公,倒也是人生快事。奢渊率残部往西北而走,不再参与中原战局,只要他的脚步挪得够快,我也不是会赶尽杀绝之人,杜公也实在没有必要避我不见……”
“怎么在这时,生这样的感慨?”宋佳疑惑不解的问道。
林缚手里的那封急报递给宋佳。
宋佳接过来,却是夜间送来的海州急报——从海州派船过来,最快也要三天时间,宋佳倒不知道三天前海州或者海州收到什么消息,叫林缚如此感慨。
信报所禀却是刘庭州的死讯。
刘庭州是二十七日毒发身亡,嵩阳军也于二十七日正式接受改编,封堵许昌兵马西逃之路,不过消息是三十日才传到涡阳,再经涡阳快骑传报海州,经海州派快船传到津海,今天已经是五月六日了。
刘庭州竟然想用毒酒药杀肖魁安,宋佳也颇为惊讶:“刘庭州难道想自己掌握嵩阳军?”
“嵩阳军的底子就是淮安乡勇,大半将领跟刘庭州的提拔有直接的关系,”林缚撇嘴一笑,说道,“刘庭州真要能出其不意药杀肖魁安,掌握嵩阳军不是没有可能;只是他把一切事情都想得太简单了……”
“刘庭州当初在山阳率乡军渡淮援徐州,可不就是把问题想得太简单,何曾变过?”宋佳轻叹道,“再者,许昌诸人也是叫你逼得走投无路,哪怕有一线机会,也是要搏一把的。他们想以险计药杀肖魁安来打开西逃的通道,看来是要从河中府借道逃去关中啊……”
“嗯。”林缚点点头。
许昌众人要是直接投燕胡,就没有必要行险计药杀肖魁安,只需要派人通过此时在洛阳的叶济罗荣,使叶济罗荣从侧后出兵威胁嵩阳,将嵩阳军压制住不能展开,许昌兵马就能西逃进河中府——唯有许昌众人想从河中府借道逃往关中,就只能依靠自身解决嵩阳军挡道一事。
燕胡自身难保,国都都在淮东军的兵锋威胁之下,许昌众人这时候投燕胡是没有出路的,只会惹得连祖宗坟都保不住。而许昌众人从河中府借道去关中,说服陈芝虎拨乱归正,拥立元氏帝室,将是他们最后能挣扎的一步棋;实在不行,还可以从关中借道去川蜀投曹家。
在荆襄会战之后,陈芝虎受封秦王,实际已经取得相对独立的地位。
而在淮东军收复津海、攻陷燕京之后,燕胡本族的力量将会进一步受到重挫,在太行山以西只可能保留少量残部——在这种情况,在关中坐拥六万兵马的陈芝虎,相对燕胡残部,就有反客为主的实力,拥立元氏子弟为新帝也不是没有可能——刘庭州到死,或许想的还是保全帝室。
从根本上来说,刘庭州不可能给淮东所用,也就难怪林缚大清晨会有这番感慨。
政治从来都是没有底限的,真到最后一步,说不定燕胡还会将元氏子弟推出来反对林缚称帝、另立新朝,以尽可能聚集一切倒林的势力。
“你说陈芝虎这么一个满手血腥之人,他会做怎样的选择?”宋佳也有些猜不透的问林缚,“他是坚守关中,与我们决一死战,还是弃关中西逃?”
燕胡在山东、河南的防线就将给一捅而破,宁则臣率淮阳军进占山东,岳冷秋、陶春率长淮军进占河南之后,北伐军就具备对关中两线用兵、包抄夹击的条件,陈芝虎就会面临或战或逃的选择……
“陈芝虎应该会逃,”林缚抬眼望向西边的天空,说道,“长淮军进领了河中府,也暂时没有条件对关中用兵。不过,等我们收复燕蓟,完成对晋中残敌的剿杀,又会拖上一段时间。这段时间足以叫陈芝虎看清形势,他应该不会给我们三路进军关中的机会……”
宋佳想想也是,不要看燕胡总兵力还有好几十万,但北伐军直袭津海、兵锋直指燕京,燕胡的兵马顿时给撕得四分五裂。
就像一个失去头颅的躯体,再庞大也只会给吞噬的可能——不过也正因为燕胡的残躯还能很庞大,清剿其在中原地区的残部也需要花费一些时间,这就会给关中的陈芝虎以及川蜀的曹家一些反应时间,相应的还有一些选择的余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