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却无动于衷,负手立在寒风中,漠然扬着下巴,看她哭,看她闹,看她同他割发断义,像在看一个无足轻重的跳梁小丑,从头到尾,连眉头都不曾皱过一下。
“这世上,只有本王能护你一世顺遂无忧!”
好霸道的口气!
夜风涌着他的喜服,猎猎如红莲业火,燃着种从尸山血海里拼斗出的狷狂。唯独凝望她的眼始终幽阒如潭,乌沉中浮着一层痴远的雾。
里头深藏的情绪,沈黛至今琢磨不透。
大约……是不屑吧?
也是,戚展白,大名鼎鼎的战神,大邺唯一的异姓王,剑下鲜血足可染透万里河山,随意清个嗓子,从南到北的番邦异族都要抖三抖。
当初夜秦战败,国君以五座城池笼络他,他都不屑一顾,又怎会把她放在眼里?
那晚的合卺酒终是没能入口,不久他便领兵西征,至今未归。再得到他的消息,便是两年前,他暗中命人骗她喝下的那杯鸩酒。
倒还真是,一生顺遂。
沈黛哂笑。
铅云低垂,四面渗起浓墨般的黑,徐徐飘起了雪,炉炭却灭了。本就不甚暖和的屋子旋即冷得像冰一样,蛰伏在骨子里的恶寒趁势涌出,沿筋脉叫嚣得厉害,五脏六腑宛如刀绞。
自中/毒后,沈黛每晚都要经受这种折磨,却只能生挨着。
戚展白是真的恨她。
又一阵寒意袭来,她咬紧牙关,想像之前一样硬挺过去,才呻/吟一声,喉间便涌起腥甜,意识昏沉下去……
*
许是生前执念太重,沈黛死后竟未入轮回,一缕精魄还飘在王府上空。
屋里院内跪满了人,哭声夹在风雪中歇斯底里。戚展白走后,王府便败落了。可这群人还一直对她不离不弃,若非当初他们发现及时,那杯鸩酒早要了她的命。
沈黛心疼极了,想帮他们揩泪却无能为力。
想起那个追在花轿后头的少年,她心头一抖。
他现在过得如何?那样温润如玉的一个人,连蚂蚁都不舍得踩,为了她更是至今未娶,要是知道她死了,该多难过啊……
沈黛忙不迭飘去皇宫,入目却是一丛丛贴着“囍”字的大红灯笼,在夜色和雪色间漾起胭脂的水光。
承庆殿上管弦声声,宾客们推杯换盏,欢笑不绝于耳,全是当年沈家刚出事时,她冒着大雪挨家挨户敲门,却让她吃尽闭门羹的人。
这是……
沈黛懵了一瞬,心头涌起不好的预感,偏还倔强地将这些抛诸脑后,可转身就在新房里瞧见那位曾对她许下海誓山盟的少年。
昔日借着沈家东风方才入主东宫的他,如今已是人上人,在她丧亡这日,换上纁红的喜服,正春风得意地挑盖头。
红绸滑落,一张熟悉的面容在龙凤喜烛下清晰。满头珠翠刺破屋内红闷的光,摇曳着,像世间最讽刺的哑笑,瞬间击溃沈黛心中仅存的侥幸。
华琼!竟是华琼!她闺中的好密友,昨日还来王府探望她,抱着她痛哭流涕的人!
更讽刺的是,她髻上那支镶金嵌玉的发簪,还是先前她落难时,自己接济她的。
“陛下可真没良心,当初姐姐待你那么好,你还设计沈家,叫她家破人亡不说,又给她下/毒,就不怕她死活来寻你报仇?”华琼嘴上为她鸣着不平,人却小鸟般依进苏元良怀里。
苏元良宠溺地点她鼻尖,“这里头难道没有你的功劳?放心,那女人蠢得很,当初朕在她花轿后头随便跑跑,她就能跟戚展白决裂。估计她到死都还认为,这一切都是戚展白所为。
“可怜那戚展白,当年为了救她,执意娶她为妃,拿自己的爵位保她性命,结果叫父皇罚去西境戍边。大好前途毁尽,小命也难保,偏那蠢女人还不领他情。”
苏元良讥笑,脸倏尔冷下,“寻朕报仇?呵,要不是因为她,朕何至于拖到现在才成婚!早不死晚不死,偏挑在朕成亲这日死,晦气!明日朕就让人把她尸首丢乱葬岗去。”
华琼眼里快意难掩,又嗔他一句“没良心”,便半推半就地同他一块倒在喜床上。金簪坠地,华琼只淡淡斜了眼,挑衅地勾唇,毫不留情地将它踢去角落。
光影在墙上颠倒,沈黛踉跄着倒退几步,颓然瘫坐在地。
原来这才是真相?她身上种种劫难,竟都是他们一手促成的?
手无力地搭垂在地,又一点一点攥成拳头,想拔剑劈他们,再放火烧了这座冰冷的宫殿,可她什么也做不了,撕心裂肺尖叫一通,也只有无尽风声在嘲笑她的痴傻。
是啊,是她蠢,太蠢!竟信了他们的鬼话,害了沈家,也害了……
脑海里再次映出那道英挺如剑的身影,和他最后望向自己的眼神,沈黛的心狠狠一拧,却是死死咬着唇。
他怎么这么傻?为何这么傻!自己从没给过他好脸,甚至都没正眼看过他,他作何还要为她做到这份上,当真值吗?
他离京那日,该是抱着多大的失望啊……
过往的种种一一浮现眼前,沈黛用力闭上双眼,将脸深埋入两膝间,不敢再往下想,也没资格再往下想。
王府的哭声犹在,渐渐,被漫天轰鸣的烟火声盖住。整座帝京都在沸腾,沈黛孤零零夹在其中,像个被世界抛弃的孩子,不想留,偏又逃不脱,只能抱着膝头努力往角落蜷缩。
一颗在绝望中挣扎了三年都不曾堙灭的心,而今终于死在了帝京最繁华的烟火中,叫众人的欢笑蚀出无数空洞,穿过雪夜长吟的风。
这个冬天为何这么冷?她都已经死了,为何老天还不肯放过她!
咻——
一支淬火的羽箭划破长空,径直射穿灯笼上的“囍”字,紧接着第二支,第三支……铺天盖地,尾羽震颤间,火舌已迅速蔓延成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