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为了以儆效尤,也许是为了宣示权威,邵芳主仆三人被斩首示众后,一度被悬首旗杆,昔日赫赫名声却化成了死不瞑目。奈何大厦已倾,他们纵使有再多的怨恨也只能到九泉之下去诉了。沈应奎将馥云安置在了医馆之中后,就出面去收殓了三具身首异处的尸体,又定了三具棺木预备送回丹阳。尽管主仆有别,可他还是决定将阿旺和阿才随葬在岳父身边,也好让他泉下有个伴。
至于汪孚林,他去给沈应奎报了个信,还替人遮掩了将邵仪弄出来,再陪同过来,这就仁至义尽了,他和邵芳可是仇人,当然不会去帮衬忙碌这些事情。接下来的三天里,他亲自出面向张佳胤借调了一些名为卫所,实为戚家军的将卒帮忙运送粮食过江,忙得不可开交。
须臾又是十天过去,淮扬大水终于渐渐退去,尤其是最南边靠长江的仪真县等地,水势更是退去得最早。然而官道上到处是泥浆,运河的水位也还居高不下,但勉强已经能够通行漕船。
当这一日汪孚林从长江北岸码头回到长江南岸镇江码头的时候,早有见多了他最近在长江上头来来往往的一个艄公赶上前道:“小官人,沈公子来找过你好几次了。后来因实在见不到你,天气暑热,他就先行扶柩回了丹阳。”
汪孚林之前留在邵家那一百两黄金的定金,因为阿旺和阿才的被抓之后人头落地,他大手一挥让那些将卒给分了——尽管他知道这钱本该属于邵家。至于现在,他身上倒是还有点碎银子零用,可要抵偿一万石粮食的货值却绝不可能。再加上他压根不想去见证沈应奎是如何给邵芳办后事的,因此他想了一想,最终决定找个专业的送信人,去给沈应奎送一封信。其中的意思很简单,等他去扬州办完最后那点事回来,会让人去丹阳又或者武进,把账款清了。
毕竟是程老爷那些盐商出钱,又不是这世上最不要脸的官府,钱货两讫总得做到不是?
等到一万石粮食陆陆续续全都经由水路运到了扬州,汪孚林方才押在最后再度进了扬州城。曾经满城没过膝盖的大水如今已经退了下去,城中四处道路上都还可见泥浆的痕迹。他先直接拐去了程老爷的新家,果然得知这位盐商中的头面人物已经重新搬回了这座富丽堂皇的宅邸,门前停着一溜求见的马车不说,还有好些仆役管事模样的人专程在这里打探消息。当看到汪孚林随随便便就走了进去的时候,立刻有人认出了他。
“看,那就是松明山汪小官人!想当初我还以为那是程家子弟,没想到竟然不是歙县黄家坞程家,而是松明山汪氏的人!”
“程老爷真是打得一手好牌,这位汪小官人在徽州一府六县那可是鼎鼎有名,上次南明先生的弟弟仲淹先生经过扬州时可宣扬了好些事迹,汪四老爷竟然不认得同族的晚辈,这真是眼睛瞎了!”
“汪道旻一手遮天这么多年,这次竟然说掀下马就掀下马,汪家六房全部出手,据说如今那位汪四老爷气得中风了,偏偏两个儿子还不中用!”
“要是他早知道堆栈里头那些余盐还抢出来一大半,兴许也不至于那么气急攻心,说到底,志大才疏,偏偏还野心那么大,竟然引了外人和自己人作对,简直是咎由自取!据说盐运司那边发了话,淮南归淮南,淮北归淮北,不许混为一谈。”
听到这些似是而非的议论,汪孚林暗道人怕出名猪怕壮,如今自己不但在新安人这个圈子里小有名气,在外头也渐渐被人知晓,却得小心些,不要和邵芳汪道旻似的得意忘形,自取灭亡。进了程家,他就发现院子里整洁干净,显然已经有仆役们仔仔细细打扫过一遍,尤其是青石甬道上平滑整洁,看不出一丁点泥沙黄土。他还没走几步,程琥就闻讯而来,笑容可掬打过招呼后,立刻引他去了程老爷的书房。
就只见程乃轩老老实实侍立在主位太师椅上坐着的程老爷身边,见他进来赶紧挤眉弄眼,等程老爷回头看了一眼,他才立刻老实了。而一旁的客座上则赫然是吕光午。
汪孚林也不寒暄,拱手行过礼后就直截了当地说道:“程伯父,幸不辱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