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过年刚完,竦川汪家老宅却早已没了任何节日的气氛,甚至就在之前过年期间,这里也是一片冷冷清清的气象。汪尚宁出身贫寒,父祖两代人全都没有出仕,自己和弟弟们跟着改嫁的母亲,一度跟着继父姓程,到后来参加科举才改回原姓。虽说他不忘养恩,为继父也求得了官职诰封,可总的来说,竦川汪氏从根底来说,远远比不上松明山汪氏。
原因很简单,汪道昆的祖父当年便是白手起家的盐业大豪,到汪道昆已经是第三代了,家境豪富,官场商场全都能够趟得平。所以,从之前汪尚宁借着五县乡宦,通过程文烈在背后算计汪道昆的事情被传出来之后,竦川汪氏就已经觉察到了沉重的压力。
而此次汪尚宣在岁考上捅了这么个大窟窿,甚至还壮士断腕牺牲了嫡亲的长孙汪幼旻,非但没有挽回家中名誉,反而就连竦川村中也有不少人背地里抱怨他阴险毒辣。侄孙被革了功名,又重伤不起,汪尚宁心灰意冷之下把人带回了老宅,请大夫诊治照料,甚至连胡宗宪那场轰动了整个徽州城的忌日活动,竦川汪氏也只有不太重要的几个人露头,他根本就没出来,因为一大把年纪的他非常清楚,自己无法面对那些轻蔑鄙视的目光。
这天一大早,依旧一如既往准点起床的他洗漱过后,正在院子里打太极拳,一个仆妇就匆匆进来,惊喜地说道:“老太爷,四少爷能下地了!”
汪幼旻虽说是汪尚宣的长孙,可汪尚宁膝下还有三个比他更年长的孙子,所以当初名字里方才有个幼字,还是汪尚宁亲自为其起的。此时此刻,听到这个侄孙竟然能够下地走路,不用下半辈子在床上下不了地,汪尚宁顿时长长出了一口气:“让他好好养着,不用过来见我。身体好了,什么都会有,身体糟蹋了,再大的心气也什么都干不了。过去的事情就都过去了,不要去想。”
话虽这么说,可汪尚宁自己却知道,功名不是其他东西,革去了就不能再考,汪幼旻的官路仕途,可以算是完全断绝了。如果不是汪尚宣胡乱折腾,就算岁考出岔子,也还有挽回的余地,可他那个自作聪明的三弟却偏偏闹出了更大的风波,以至于竦川汪氏眼下名声臭了大街,不少族人和同姓在背后都觉得是他的错。想到这里,咬牙切齿的汪尚宁竟是把最没有烟火气的太极拳都打出了火气来,最后回房时,坐下来之后亦是忍不住重重一拳砸在扶手上。
“老太爷,三老太爷来了,说是有要紧事。”
因为之前的事情,汪尚宣过年的时候都只是露面了一次就匆匆而走,生怕自讨没趣,招人埋怨,此时此刻却因为所谓的什么要紧事又冲了过来,汪尚宁顿时眉头一挑,随即对门外吩咐道:“先问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要紧事。如果只是鸡毛蒜皮,就不用找我了!”
他这话里无疑带出了深深的真火,门外那个书童不禁吓了一跳。等到把话捎出去,不多时汪尚宣的话传进来,他不得不又折返书房门前,小心翼翼地说道:“老太爷,是因为今年歙县秋粮的事情,三老太爷说……”
他还没来得及字斟句酌把话说清楚,就只听里头传来了一声怒喝:“不用说了,让他进来!”
汪尚宁只觉得憋了一肚子火气。之前吃了那么多亏,现如今元气大伤,当缩头乌龟还来不及,这时候还要强出头,那岂不是送上脖子给人家去砍?叶钧耀已经不是上任之初那个一没权威,二没手段的菜鸟县尊了,而他这个离朝多年的乡宦,声望也跌到了谷底,还拿什么和人斗?还有什么资格与人斗?
因此,汪尚宣一进来,他就劈头盖脸地训道:“秋粮的事情你还有胆子去管?不管你是自己有心,还是有人撺掇,全都给我消停一些。你不要名声,我还要名声,竦川汪氏也要名声!”
汪尚宣被骂得满脸通红,然而,他在长兄面前一贯抬不起头,到现在汪幼旻还躺在这里养伤,由不得他不忍气吞声。更何况,乍然得到的这个消息实在是太过紧迫,因此,他不得不整理了一下表情和心情,陪着小心地说道:“大哥,我哪有这气性再去掺和秋粮那档子事。可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这次是人家欺上头来了!也不知道是县衙户房那个黑心黑肺的人,硬是从咱们竦川汪氏的账上查出几笔亏欠来,虽说就几百两银子,可实在是欺人太甚!”
汪尚宁登时瞳孔猛地一缩。官宦人家免赋税的官场潜规则,这是由来已久的,所以,就连罢官后已经死在天牢中的胡宗宪,其家族都有继任县令在赋税上给予优免保护,如果不是被王汝正硬生生揭破,也不至于闹得胡家非要卖园子来填补。至于他,他被罢官是真的,可进士出身还在,哪怕年纪大了,运气好还能再出仕,既然如此,歙县户房怎就敢如此胆大妄为,查他汪家的帐?
可他才刚刚霍然站起身,随即突然想起什么,锐利的眼神一下子落在了汪尚宣身上:“除了本家的赋役优免,你没有动过其他的手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