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珠想着白日里那唇红齿白,彬彬有礼的孩子,心里也十分唏嘘:“哪能这么快呢。”
“宫里也有好些年没人得这么个病了,”刘太医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水,声音也有几分涩然,“上次还是十多年前,景帝爷的五皇子出了花,只不过五皇子那时候住在冷宫,也没什么人过问上心,三两日的功夫孩子就没了,那时候,五皇子也就比如今的大皇子大上那么一两岁。”
明珠心不在焉地听着,突然心脏砰砰地跳起来,十多年前,五皇子也就十一二岁的年龄,如今若是活着,也应该有二十多了,严鹤臣今年有二十五,若是年龄这么算下来……竟也能对得严丝合缝,这几日冲击她的消息太多,竟让她脑子里嗡嗡地在响。
她扶了扶自己的额头,手指收紧,尖尖的指甲扎进了掌心的皮肤上。她又想起了严鹤臣原本在冷宫里如履平地的模样,还有冷宫里墙上挂着的兰贵人的画像,一桩一件的事情串联在一起,像是大山一样,沉甸甸地压向她,明珠长长地吐息,只觉得自己像是一条在滩涂上面垂死挣扎,几乎被溺毙的鱼。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送走刘太医的,外头月亮已经缓缓升了起来,挂在半空,像是一个美丽的银盘,她喘息了两下,尔雅看着她的模样有几分担忧:“夫人,您这是怎么了?”
明珠不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现在该是什么模样,她打小身子一向还不错,可如今只觉得自己呼吸都艰难起来,心脏也是一下又一下地敲打着她的腔子,好像要从喉咙里跳出来一样。她感觉自己像是从来都没有认识过严鹤臣一样,她艰难又生涩地开口问:“外头是不是都在往皇子馆那边走?”
“正是呢,皇子馆如今已经被封了个水泄不通,咱们别馆的侍卫也被调了一半过去……”
明珠抬起手打断了她的话:“我要出去一趟。”
第63章
尔雅吃了一惊:“这好端端的, 怎么想着要出去呢?”她看明珠的态度十分坚决,也只好去屋子里给她取了一个斗篷,明珠抬起下颌把让尔雅把带子给她系好, 而后抬起手把自己的头发上的金银钗环摘了下来, “你在我屋里坐着,旁人问起就说我已经睡下了。”
她拉开宫门,四平八稳地走了出去,夜色浓郁,她的衣着普通,外头的侍卫们也不敢多看,只道是个宫女,明珠在宫里做了这么多年的宫女, 对宫里的道路了如指掌,趁着大家的注意力都在皇子馆的档口, 明珠走到了冷宫的外墙下。
德妃原本在这里自戕,冷宫也比往日更加荒芜了, 有个老太监在外头打瞌睡,头一点一点的,明珠走动的脚步声惊醒了他,他立刻问:“谁!”
明珠走上前, 细声细气地给他手里塞了银子, 轻声说:“奴才原本是德妃娘娘宫里的洒扫奴才, 想来这里祭拜一下德妃娘娘,就一刻钟, 您能否行个方便呢?”
冷宫这个地方是最没油水的,出了份例银子,多一分都没有,而在这里头的人呢,只怕这辈子都熬不出头了,这个老太监看明珠出手阔绰,心里头的小算盘打得噼啪响,立刻让了半个身子:“行自然是行,只是姑娘可要当心着点,一刻钟的功夫,多一分都不成。”
明珠点点头,从木门走了进去。冷宫一如既往的黢黑阴森,三五座宫阙连绵在一起,在森森夜色中,犹如鬼哭,明珠凭着记忆走到了之前关押过严鹤臣的那一座,里头已经被火烧过了,断壁残垣还依稀留着烧过的痕迹。
一片焦土。
明珠瞧着无端觉得心酸,单凭她得到的消息,她也没有全足的把握,到底是此事荒谬,让她私心里也觉得难以置信罢了,她穿梭在幽暗的宫殿里,头顶的房梁偶尔还能掉下木屑来,她的脚步声在偌大的宫室里分外清晰。
她最终走到了,原本悬挂兰贵人画像的房间里,挂的画像已经被严鹤臣取走了,墙壁上光秃秃的一片,她依然能想起严鹤臣原本和她并肩站在画像前的画面来。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耳朵上的翡翠耳环,这该是兰贵人的旧物。严鹤臣当真是五皇子么?明珠越想越觉得让人不敢相信。倏而,在这空旷的宫阙里,又响起了另一个人的脚步声,明珠猛地转过身,心脏好像一下子提到了喉咙口一样。
这足音四平八稳不疾不徐,更甚至带了几分熟稔,脚步声停在门外,明珠抬眼看去,如墨的夜色里,严鹤臣正平静地看着她,两个人四目相对,电光石火。
有个画面又从明珠的心底浮上来,那还是他们头一次相见,自己撞见严鹤臣从长公主的寝宫里走出来,那一次,严鹤臣就动了要杀她灭口的心思。如今她站在冷宫里,撞破了他这个藏匿多年的秘密,下一秒会怎么着?捏断她的脖子么?
“你来这做什么?”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严鹤臣待她向来温吞,这样平淡的语气,已经很久不曾遇到了,明珠亦是拿眼瞧着他,无端觉得心酸。两个人分明早就坦诚了心意,要一同患难,相互扶持到老的,他这背后藏了那么多的秘密,竟然她依旧一无所知。
明珠静静地打量着他,直棂窗外头的月光照进来,洒了他一身,这样好看的人,眉目舒朗清隽像是画儿一样,就那副不怒自威的劲儿都是好看的,明珠心里喜欢他,自然也知道他有所隐瞒是有苦衷的,她自己巴巴地跑来这,无非是想知道得更多些罢了,如今被严鹤臣撞了个正着,她心里也有几分羞赧。
明珠知道他还在等自己说话,却忍不住又反问了一句:“那您呢,您上这做什么?”
严鹤臣见惯了明珠温顺听话的样子,少见这样反驳他的时候,怔忪了一下,略一挑眉:“我得了消息说你跑到这来了,所以过来瞧瞧。”
这回是堵得明珠哑口无言了,她用手撑着桌子,把眼睛垂下去,过了好久才说:“白日里碰见了郑贵人,她跟我说,皇上的小字叫孟冀,我在广檀楼里看书的时候,瞧见一本《四海列国志》,里头有段批注写得好,落款是孟承。您说,这些都是假的么?还是我想差了,误会您了?”
空气里寂静得很,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明珠咬着嘴唇继续说:“您是怎么想的?是要杀我灭口了么?”
小女郎的声音软软的,像是在喉咙里的一块糯米糕,听着就让人觉得心软了。严鹤臣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摸了摸她的头发:“小明珠,你要是再笨些就好了。”
这句话便是承认了么?明珠抬起眼看向他,严鹤臣也在看着明珠,一晃又是好几天不见了,他身体里的每一个细胞都在表达着对她的思念,而她却在这个时候,把他掩盖多年的往事一点一点挖了出来,早知道她或许会猜到什么,发现什么蛛丝马迹,却没料到是这样快,几乎打得他措手不及。
严鹤臣向来不喜欢做没有准备的事,很多事至少要有七八成把握,才能让他付诸行动,如今明珠的反问从天而降,严鹤臣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轻声道:“你还记得当初,我让你拿给太后的那块牌子么?”
就是在严鹤臣让她侍奉太后时的那块么,明珠现在还能记得太后当时震惊的脸色,而后轻轻点了点头,月光打在严鹤臣的半边脸上,他眸色沉沉的,像是吞吐瀚海的永夜:“景帝在世的时候,给我们兄弟三个人用特制的玄铁打了三块牌子,我让你把我的那块交给了太后,希望她能够借此护佑你。”
四下寂静,偶尔能听见窗外草虫鸣,明珠觉得自己腔子里的血一齐用到了脑子里似的,严鹤臣就这样站在她面前,目光不闪不避的,让她莫名地晕眩了一下,一时间竟然连说些什么都不知道了。
“你以为这身份光鲜么?”严鹤臣苦笑了一下,“如今这个身份只能带来无尽的后患,同享福怕是不成了,你和我在一起,只能是共患难了。原本不想让你知道这么多,也是有我的顾虑,你知道得越少,抽身也就越容易,你看我如今好像风光无两,哪晓得底下又有多少暗潮汹涌,今日登上天子堂,明日怕是孤坟凄凉了。”
往日里的严鹤臣像是梧桐树上的凤凰,高高在上,不忍亵渎。他这一席话,像是自己斩断了臂膀,撕开长好的疮疤,明珠听了只觉得心里微微动容,其实还有很多问题想问,可一时间却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了,严鹤臣拉着她的手:“这不是说话的地方,我们先走吧。”
走到冷宫外头,那个看门的老太监已经看不见了,严鹤臣就这么拉着她走过了长街,向别馆走去。宫墙深深,四野寂静,严鹤臣拉着明珠的手,走得很慢:“咱们的婚事还没办,你若是觉得不称意,婚事也可作罢。横竖我这个身份,日后还要有许多个风刀霜剑,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也不知道会不会牵扯到你。”
怎么好端端又扯到这上头了,明珠抿了抿嘴唇,轻声反问:“那原本说得同患难,难道都做不得数了么?世上夫妻本就是同气连枝,大难临头各自飞是个什么理,孟承,你这是瞧不起我么?”
她头一次叫他孟承,柔旎的从她唇齿间流淌出来,说得他心底微动,明珠的侧脸被红灯笼照得泛红,一等一的好气色,光看着就赏心悦目,哪有这样的女郎呢,单薄的身子,偏要去担雷霆万钧的担子,严鹤臣生怕这担子太重,她受不住再被压弯了。
明珠原本就是亭亭净植的荷花,只能承受风露润泽,却不能让她被疾风骤雨所伤,严鹤臣叹了口气:“有你,许是我这辈子最大的福气了吧。”
明珠听得心疼,眼看着已经走到别馆了,隐约能瞧见别馆院子里种的那棵大槐树,严鹤臣停了步子,轻声说:“你回去吧,我就不送你了。”
两个人有好几日没见了,明珠回过头看,隐约能瞧见严鹤臣眼底的疲惫神色,她抬起手轻轻抚平他微微蹙着的眉心,莹然一笑:“怎么能老皱着眉呢?活脱脱一位老夫子的模样,你该舒展些,这也显得年轻几分。”
严鹤臣失笑,轻轻捏一下明珠的鼻子:“我比你大了七岁,可不是要显老了,你若是嫌弃我,也该直说,这拐弯抹角地算什么?”
四下无人,明珠本来不想看他老气横秋或是说些自怨自艾的话,有心要逗他开怀,壮着胆子去隔着衣服挠他痒痒:“你只会乱说话,看我罚你。”
她那细细的爪子刚上手,像是几条虫子在往他心脏里钻似的,撩拨得人有几分心痒,严鹤臣一把捞住她,把她扣在怀里,禁锢得让她动弹不得,严鹤臣把下巴放在她的肩膀上,这是他一惯喜欢的姿势,离她的耳边很近:“你既然知道了我的身份,那小明珠你猜一猜,我到底是不是太监?”
明珠的手倏而就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了,她傻傻地像是被钉在原地。严鹤臣这厮真是坏透了,平日里道貌岸然的模样,说起这些让人脸红心跳的话,竟然一点波澜都没有,他的唇离她的耳朵很近,严鹤臣的吐息就缭绕在她耳边。
作者有话要说:
第64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