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映舒只好答道:“小皇子生下来便是死的,是以陛下命人葬了。”
“可有赐名?是以何礼而葬?”
那个小皇子被视为不详,更是皇家的耻辱,如何可以赐名?又怎能以重礼安葬?
谢映舒不言,心底蓦地升起一股悲凉、愤恨、无奈的情绪,所有情绪混杂在一起,令他太阳穴突突地疼,心底也跟着抽得厉害。
目睹阿姊怀孕时的喜悦,步步为营,小心有加,终究在这重重宫闱之中,亲眼见着阿姊成为牺牲品。
皇后看着他的神情,一切都明白了,便点了点头,不再多问,只是道:“三郎,这么多年,自从我入宫开始,便甚少与你下棋了,来对弈一局罢。”
谢映舒默然,低声道:“好。”
她微微一笑,抬手命众人将那棋盘拿来,然后由宫人搀着慢慢起身,端坐下来,柔声道:“依照你年幼时的规矩,你先落子罢,阿姊后来。”
谢映舒便笑了,拿过黑子,轻轻一落,淡淡笑道:“阿姊从前教我下棋时,总是故意让我赢,但是这一回,阿姊不许再让了。”
皇后掩唇笑道:“不让。我让了一辈子,今日要好好赢你一回。”
殿中红帐被外间灌进来的风吹动,山水描金屏风前,两人的影子被光影拉得不住的摇晃,殿外花影投在三郎的水色广袖之上,皇后一边下着,一边温柔地看着阿弟。时至今日,方才知这一生,她是身不由己,但是终归还是有挂念着的东西。
那个人不是冷漠无情的君王,不是她在宫中所见的形形色色的面孔,而是她的亲人。
她落子,笑着问道:“你如今还未娶妻,可有相中谁家的女子?”
谢映舒一顿,含笑摇头,“我哪有这样的心思呢,如今天下乱成这样,我只希望早日结束战乱罢了。”
皇后却忽然问道:“你在意的那个洛水呢?”
他动作一顿。
皇后心底了然,笑道:“你自小在我的眼皮子底下,我又如何看不出你的心意,洛水其实很好,当初若无那些事情,她也早就嫁你为妻了,如今又做了你的妾室,是缘分使然。”
他垂下眼睫,淡笑道:“她要的东西,我都给不了。我与她,至多只能算作孽缘。”
皇后笑着摇头,没有再多说,专心看着手里的棋。
他们下了一局又一局,天色渐渐暗下来,皇后才起身道:“我也乏了,三郎,我们这就散了罢。”
谢映舒说了一声“好”,逆着殿中的光,他看着皇后的笑颜,只觉心头一阵恍惚。这么多年来,阿姊都是一如既往的娴静温柔,好像无论什么事情,都压不垮身为一国之后的她。
可她如今,却说她累了。
他低声吩咐蓉儿好好照顾皇后,便转身出去,皇后一直看着他消失在视线中,亦转身去更衣。
回忆如此清晰,清晰到谢映舒听着满殿的哭声,看着阿姊的棺木,暗暗痛恨自己起来。
为什么自己没有早早发现?
谢映舒闭上眼不语。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有了走上前去的勇气,跪在一边哭泣的蓉儿似有感觉,抬头看见他,蓦地往他身前扑去。
“谢大人!”蓉儿哀哀道:“奴婢、奴婢有话想说!”
谢映舒看着她,冷淡道:“什么事?”
“事关皇后娘娘,还请大人移步。”
那日深夜,谢映舒动用谢家的势力,暗中调查了很多人。
从皇后早产前一日所接触到的所有宫人查起,到产子之时所有进入过含章殿的人,从太医到产婆,终于查出不寻常的蛛丝马迹。
结果令人心惊。
谢府的书房内,谢映舒奋笔疾书,去信去边关。
“孩儿无能,未能护好阿姊,帝王无道,恐外戚专政,以药引阿姊早产,谋杀皇子,使阿姊生担污名,死后亦不能安……”
他写完,看着这信上触目惊心的字,一时觉得恶心。
他纵使是士族子弟,却仍在尽心辅佐郡王。他想起年少时,他频频去东宫找还是太子的陛下,三个少年郎偷偷喝酒,私下互相称兄道弟,那时本以为,这一辈子也会这样走下去,可没想到在成静离开后,他会是下一个违背誓言之人。
什么忠君,什么兄弟,可笑至极。
他谢映舒绝非隐忍之人,他不是成静,只会愚蠢地妥协。
既然帝王忌惮外戚,不愿皇后生子,那他若不让他好好看着外戚是如何造反,岂不是可惜?
元昆四年五月初六,谢定之大败柯察尔。
军中上下部皆已换血,如今兵力松散,陛下不得不加封谢定之为大将军,统领一切兵马,谢定之挥师向西,一路势不可挡,羌人久攻疲敝,加之攻占城池便会分散部分兵力,本以为此时仍可坚持一举拿下洛阳,未料此刻敌军还有绝地反击之能,一时溃败,尽又让谢族抢得了先机。
一丝士族声威得以挽回,当初成静旧属已悉数打散,若有抗拒者军法处置,哪怕皇后薨逝,谢族却未曾动摇分毫。
皇后自缢,皇帝在诏书之中称为病逝,给其最后的颜面,但谢族并不愿领情。
谢太尉收到三郎的信后,暗中吩咐三郎在洛阳先不动声色,暗中加紧联络诸位老臣,此战之后,倘若羌人溃败,必要好好清算有些事情。
如今唯一的阻碍已经被除掉了,天下兵权握于手中,皇帝小儿,也着实不将谢家放在眼里了些。
当真以为自己是君,便能一次又一次挑战底线么?
宋匀在陈仓寻找成静,本不抱太大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