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1 / 2)

渡亡经 尤四姐 4450 字 7天前

她端起酒盏和他碰杯,语气尽量放得柔软,“这两天总见你在外面跑,要小心身体,让他们多给你添两件衣裳。”

她突如其来的体贴令他受宠若惊,他讶然看着她,她抬起眼一笑,“怎么?对你和气些反而不习惯了么?”言罢低头为他布菜,曼声道,“这阵子我很累,不想再闹了。有什么话,到了长安再说。若他当真不要我了,我也不是傻子,总得为自己找条出路。”

他听了心头一震,“你会心甘情愿跟着本座吗?”

她抿唇不语,灯火煌煌照着她的侧脸,眉心眼梢依然笼着浅淡的愁云,“要看你待我如何,如果不得长进,我也未必非和你们师徒纠缠在一起。”

对她好一点,当然不包括强迫她,但孩子是一定要打的,不过得寻个隐秘些的办法,也不急在今天。他点了点头,她的手在桌上搁着,他探过去握在掌心里,郑重其事地承诺,“本座会做得很好,你只管看着吧。”

她但笑不语,做得很好?可惜前一刻还在算计她。她仔细思量过,不能就这么认命,不管是为了自己还是孩子,她必须离开这里。趁着他外出遁逃是没有用的,时间上必须拉出足够的距离,至少要在三个时辰以上。不能向长安跑,找个地方先躲上两天,待他们搜寻无果,才能继续上路。

她自己拟好了计划,把必须品都准备齐全,火镰、腰刀、钱,剩下的就看自己的运气。

雪连下了五六天,终于停了。朔风横扫,冰雪慢慢消融。又过两日,路上有了行人,行走得多了,雪化起来比旷野上快。莲灯耐心等待,国师这期间离过营,回来后匆忙来看她,见她还在,似乎对她放心了些。他在战事上的部署不会和她说起,还好她能从夏官那里探到点消息。夏官面上冷冷的,其实是个好人,至少他对恩主一片忠心。之前绝不会这样帮衬她,但得知她有了孕,便开始不遗余力地助她出逃。

也是老天有眼,国师接了令,明日起早率大军东进,助羽林军荡平庸王驻地。她要是选在这刻出逃,国师无暇顾及,也许就被她走脱了。其实陇州离长安不过六百里,一鼓作气跑上两个昼夜就能抵达。她不会再像上次那样鲁莽了,昙奴来救她是临时起意,没有做好充足的准备,这趟天时地利人和,她觉得自己很有把握。

夏官借着换炭盆的当口知会她,“大营以东二里,我留了一匹快马。明日先登车辇,然后趁他不备悄悄退出来,周围是我的人,会放你离开。”

莲灯心头怦怦作跳,悄声对他道谢,他看了她一眼,“保重。”

第二天果然如原先计划的那样,大军五更起拔营,国师还需装模作样入王帐同定王商议。然后车马来了,定王吹不得风,车一直驶进帐中。待里面将梓宫安顿好后,王帐才开始拆除。

莲灯静静坐在那里等着,他过来唤她登车,她裹着斗篷起身,走了两步回头看他,“风大得紧,你与我一同乘车吗?”

他说不,一身明光铠在朝阳下熠熠生辉,“这才刚开拔,要震士气。定王不露面,我再缩在车里,军心会有变。”他抬手抚了抚她的脸颊,“你先去车里,我总要做做样子的,明天就用不着在外面受冻了。”

她笑起来,温婉道好,替他紧了紧披风上的系带,方转身往车前去。

登了车,扒着窗户看,前面一众将领开道,好不威风。她的车落后了几丈远,只要他不回头,一时半刻不会发现。她将蹀躞带松松系上,看准时机推开后面的车门溜了下去,只要扈从不出声,那些兵卒看见也不敢管她的闲事。她猫着腰,几个纵身跃进路旁的干渠里潜伏下来,目送他们走远,才敢直起身往东边林子里找马。

在原野上狂奔,简直忍不住要放肆尖叫。这次逃出来后一定不会再落进他手里了,她可以去长安找他们,不必再时时担心老妖怪威胁她的孩子。

抱着肚子跑了一程,稍稍放缓,不敢太急切,怕动了胎气。她到现在对怀孕这件事依旧一知半解,只知道既然有了,就该好好保护他。等见到临渊宣布这个好消息,他老来得子,应该会很高兴吧!

☆、68|第 68 章

九重塔内不知年月,两盏幽暗的烛火在远处的神龛前跳动着,他慢慢从蒲团上下来,走得略急,一个踉跄险些摔倒。腰上佩玉磕到炉鼎边缘,转眼就四分五裂。他将碎片捡起来托在掌心,想重新拼凑,又发现所做的一切毫无意义,索性把系绳也一并解下来,随手扔在了角落里。

他在昏暗里行走,走进卧房,成为国师前的六年时光他就在这里度过,后来借着闭关避世,也常在这里休养。他是喜欢享受的人,脚下织锦地衣,两侧金涂银灯树,明明很辉煌的所在,在他眼里却失了光彩。

他行动很慢,走到妆台前坐下,看黄铜镜里的自己,依旧是乌发雪肤,毫无半点老态。可是自己知道,他现在的身体是一百多岁的身体,连走两步路都会觉得吃力。

这已经算是恢复了一大截了,他还记得鬼战后,连站立都不行,若不是翠微将他接回来,他可能就像一滩烂泥,至今匍匐在扁都口的深山里。英雄末路,美人迟暮,多让人悲伤的憾事。他仔细照镜子,忽然在左边面颊上发现了一颗黑痣,他愣了下,伸手在铜镜上擦拭,还好能擦掉,他松了口气。

他又蹒跚站起来,到一盆清水前凝神观望,已经很久没有见到莲灯了,想念她的时候痛苦非常,可是使尽了浑身解数,依旧没有办法探得她的行踪。他最近常常觉得自己无能,失去功力后,他连个普通人都不如。他有时也怀疑,花半数修为召回师父,究竟值不值得。其实他也有私心,那半卷《渡亡经》不见得能寻回来,因为翻遍了西域三十六国的文献,没有找到半点蛛丝马迹。也许回回国君手上的整部经文已经湮没在历史长河里了,他甚至派人探过皇陵,最后一无所获。所以他若想活下去,必须有一个和他能力相当的人,用这半部经书为他续命。

他以前不惧死,活得百无聊赖,死了好去另一个世界看风景。但是现在动了凡心,他迫切有了活下去的愿望。至少再争取六十年的阳寿,容他和她一起变老。可惜现在一切都很糟糕,他无力自保,连迈出这九重塔都不能够,更别说去找她了。

如果年轻的脸上镶了一双苍老的眼睛,会不会吓着她?他闭关这么久,恢复得极慢,要想回到原来那种状态,恐怕还需要半年。半年,对现在的他来说实在太漫长。他曾经拄着拐杖在镜子前看,身姿不再挺拔,佝偻着的。于是不敢见她,怕连最后一点吸引她的资本都没有了,她会失望,会放弃他。

他仰倒在围榻上,伸手在枕头下掏挖,掏出一段绸带来。桃红色的绦子,是她裙腰上的系带。当初她为他止血留下的,他没有告诉她,一直随身携带着,以便随时睹物思人。他把绦带盖在脸上,闭上眼,不知道她现在好不好……他那时自顾不暇,怕带她离开会惹人怀疑。大军还未收编,他肩上的任务没有完成,便同师父议定,由他回军中主持,代他看顾莲灯,保她安然无恙。短暂的相思苦能够熬得,他需要时间恢复,至少不要让她看见他的狼狈样。等事情过去了,即便她因定王的事怨恨他,他也不会再和她分开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他微微偏过头看,是翠微来了。她叫了声师兄,到他榻前询问,“今天可还好?”

他点了点头,“师父那里有没有消息?”

她说有,边替他掖被角边道:“圣上发了旨意,命大军东进与羽林军汇合,共同抗击庸王。师父前天受命开拔,秋官飞鸽传书回来,说一切如常,请座上放心。”

他听了半晌未言,过了会儿才道:“没有自发上交兵权,朝中三催四请毫不动容,待接了战命才有行动,不知师父是什么打算。”

翠微看了他一眼,“你担心什么?担心师父有逆心么?当初打下江山有他的汗马功劳,一百多年后他想颠覆,也由得他吧!你现在顾好自己的身体就是了,我看你恢复得慢,再渡些功力给你可好?”

他摇摇头,“神宫现在要依仗你主事,上次为了救我,你也损耗不小,不能再渡了。”他看着她轻轻一笑,“我记得你的年纪也不小了,多保重些吧!”

翠微脸上一阵红,“提年纪干什么,我身上还没回暖,活得比你长。”

他抬起手臂盖住眼睛,只见那红唇上扬,笑得很是惬意。

翠微有些难过,她就这样看着他,一直充满爱慕地看着他,看了上百年。他们都是异类,百余年来的三个纯阳血聚集在太上神宫,除了这里能够正大光明地活很久,别处会拿你当怪物。他们这种人没有资格和寻常人产生感情,所以那个糊里糊涂的王朗一直纠缠,令她感觉困扰。在她心里,她和眼前这人应该是一对。当初师父也曾经玩笑式的说起过,他想娶亲,恐怕只能娶她。然而等了很久很久,她都没能等到。现在他爱上了莲灯,更加让她不解的是师父和他跌在了同一个坑里,她当时接到秋官的书信,惊讶得半天回不过神来。

一个十六岁的女孩子,哪里就有这么大的吸引力!不过转念想想,也没什么不好。他现在获得外界消息的唯一途径就是她,他的伤势不能外传,因此春官他们只知道国师闭关,并不知道他现在的情况。到了紧要关头,还是同门更信得过,她就负责打理神宫事物,以及向他传递军中和长安的所有动向。她也有取舍,有些据实告诉他,有些打了折扣传递给他。比如师父和莲灯的纠葛,还有莲灯怀孕出逃的事,她在他面前只字未提。他现在没有能力管那么多,把内情告诉他,对他没什么好处。

可是她不说,他还是时时会问起,“莲灯好不好?我要夏官三日一报的,这了两天怎么没有消息?”

她哦了声,“定王初过世的时候难过了很久,后来渐渐缓过来了。师父率大军东进,怕她伤身,替她准备了车辇。你放心,要是有什么特别的消息,我会第一时间告诉你的。”

他沉默了下,又问:“她没有起疑吗?一直把师父当成我?”

翠微说是,“你们这样像,任谁都分辨不出来的。”

他心里有点别扭,暗道她怎么这么笨,连自己的情郎都认不出,会不会傻乎乎的勾引人家?如果要人抱怎么办?如果和师父乖乖怎么办?越想越难过,胸口一蹦一突不得安稳,叹了口气道:“让夏官暗中保护她,待我稍有些力气,亲自去蒲州接她回来。”

翠微涩涩道好,“这事急进不得,万一走火入魔就坏了。你好好歇息,这几天正筹备祭天大典,我暂且忙,等过两日再来看你。”

他微颔首,别过脸闭上了眼睛。

翠微从九重塔里退出来时,刚近黄昏。她掖着两袖在台基上站了片刻,看天际的云,仿佛也被冻僵了,淡而浅薄地趴在天幕上。几个巫女抱着书稿过去,后面即见侲子搬着铜熏炉经过。卢庆在一旁指派,这架往前殿,那架往道场。

她唤了他一声,卢庆站住脚,向她作了一揖,“夫人有何指派?”

翠微缓缓出了口气,“我料着今晚或明日,莲灯会到神宫来求见国师。国师正闭关,不见外客,她一到你就派人通传我,不要惊扰国师。”

卢庆虽知道国师和那位小娘子之间有些不寻常,但诸多牵扯也是事出有因。现在风头过去了,各归各位,以国师的尊荣,不会和一个年纪轻轻的姑娘纠缠不清,倒也说得通。当即应个是,“我这就吩咐下去。”复行一礼,往宫门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