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珂遂笑了,朗如清风明月,舒然雅致。
正月二十七日,进士科也终于开考了。与先前县试、府试一样,第一日考读史,第二日考策论。不过,这两天举子们吃住都在考场中,不得擅自离开。考场上的规矩较之先前,也严格了许多。李氏、崔氏与王玫早便打听了省试需准备些什么,吃食及御寒衣物都反复检查了好几遍,备得十分齐全,还特地让他带了个黄铜手炉以及些许木炭供取暖之用。
王珂带着仆从乘车来到皇城朱雀门前,抬首望了望有些阴沉的天空。而后,他又看向旁边那些形容各异的举子。因他并不积极参加文会,见这些面孔都颇觉陌生。便是一同自雍州府试解送的举子,也只是觉得略有些面熟而已。
众人正在等候朱雀门开,纷纷洒洒的鹅毛大雪便从天而降。
举子们身边的仆从都忙去准备鹤氅,也有些举子感慨起了这落雪之美。王珂却只是扫了一眼,便垂目养神起来。很快,他身上便落了一层雪,沾湿了头发与衣衫。不过,旁边突然伸出一柄伞,挡在了他头上。
“明润兄。”撑伞之人这回连衣衫也忘了换,只穿着件墨迹斑斑的夹衣立在风雪之中,却并不显得落拓,反倒有种潇洒之态,吸引了众多举子的注意。
王珂轻轻地拍落身上的雪,朝他颔了颔首。正要说几句话,朱雀门的侧门徐徐打开了,几个书吏捧着名册,唱着名字,验查文书后才放举子们通过。时候不等人,这些书吏也并没有太多的耐性。王珂无暇多言,便转身去了。
崔渊撑着伞目送着他。雪越下越大,仿佛满天飞舞的柳絮,遮住了朱雀门外渐渐稀少的人影。直到最后一个举子得以进入后,偌大的铜门终于缓缓关闭。崔渊伸出手掌,接住一片雪,凝目看着它在手心里化去,连水迹也蒸腾不见。而后,他缓缓转身往回走,匀称的两列脚印很快就被大雪覆盖住了。
明年的今日,他或许就在里头了罢。
几乎同样的时刻,王玫正扶着崔氏在内堂中缓步转圈走动。王旼带着寒风奔了进来,冻得通红的脸上充满了兴奋,小手里捧着一堆新雪:“祖母,阿娘,姑姑,下雪了!”他也不怕冷,捧起雪仿佛献宝一般给长辈们看。但没等他炫耀够,雪却已经渐渐融化了。他疑惑地看着手中的雪化成水,刚想继续去外头再捧一些回来,却被王玫拉住了。
“手都是冰的,不觉得冷么?”王玫给他揉热了手,这才牵着他来到炭盆边烤火。内堂里暖融融一片,却不知如今考场中又该是何等寒冷?后世都觉得高考安排在六七月实在太难熬,她却觉得,此时在数九寒天考试才更痛苦。幸而只需要熬上两日,若是时间再长些,身体弱的恐怕一染上风寒便可能断送掉性命了。
李氏手里拿着一串佛珠,慢慢地拨动着,口里轻轻念起了经文。晗娘、昐娘也都随着她念诵起来,王旼眨了眨眼睛,却突然背起了《道德经》。虽只得前面几句,但内堂中诸人听得皆是一怔,而后都忍不住笑了起来。紧张与担忧之意也在笑声中一扫而空了。
两天后,进士科考完。比起旁人那冻得青白的脸色,王珂却仿佛只是去友人家中歇息了两晚一般,风度翩翩如旧。因王昉、王旼对他省试都十分好奇,他也不需要立即休息,索性便说起了考场中的事。吃住都在一处,自然会发生些大大小小的趣事。孩子们按他所说的,又自行润色了一番,更是乐不可支。
一片轻松的王家人自是不知,崔敦很快就亲自看了王珂的答卷,笑眯眯地抚着胡子回家,对崔渊道:“你那未来舅兄,想必定是进士无疑了。”不但崔渊听了很高兴,连崔澄、崔澹,甚至郑夫人,都觉得带出了几分与有荣焉之状。本便立志于下场科考的崔笃、崔敏、崔慎也将王珂王七郎当成了努力的目标。
崔渊本想给王珂送个消息,转念一想,觉得他那未来舅兄大约并不需要,只需等着榜文便是了。于是,便一直保持着沉默。
转眼间便又过了半个来月,明经科率先张榜。王家派去打听的仆从回来报说,钟十四郎高中了。王珂立即给钟十四郎去信道喜。紧接着,进士科也张榜了。果然,太原王氏王珂名列前茅。夺状头者,则是位四十来岁的中年文士。至此,贞观十六年年初的这一批新进士,正式进入了高官世族们的视野当中。
☆、第九十四章 添妆铺房
太原王氏三房出了一位进士的消息传出之后,长安城中那些世族豪门纷纷开始垂首正视日渐没落的太原王氏。再思及崔王二家的婚事,那些不堪匹配的言论也终于烟消云散。有一位进士支撑门庭,总比那些靠着门荫出仕、十数年止步不前的家族走得更长远些。于是,关于崔尚书慧眼识珠的议论喧嚣日上,而确实欣赏王珂的崔敦也毫不谦虚地将这些赞美都收下了。没有任何人想到,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外,新郎新娘二人是否另有什么隐情。
又几日,王珂通过吏部关试,获得守选授官资格。此时守选官员队伍尚未如开元时期那般庞大,新进士也没有必须守选三年的规矩。国朝虽已建立二十余年,但因疆土变化甚巨,官员空缺亦很是不少。京官且不提,外官却并未满员,随时都能在边疆附近寻出职缺来。当然,莫说是进士出身,便是明经出身,又哪里愿意去那些偏远之地任九品县尉?也只有杂途出身的流外官,才会不计艰难赶赴那些等同流放之地的蛮荒地区任官了。
有崔尚书在上头镇着,王珂自然丝毫不担心授官之事。他也暂时无暇理会家中盈门的宾客,而是专门抽出几日时间与好友们小聚。他结交的朋友中,唯有钟十四郎明经及第。其余朋友羡慕之余,也都虚心求教,两人也毫不藏私,将考试经验、心得与体会一一告知。到了后来,酒宴索性便成了文会,大家吟诗作赋,皆尽兴而归。
次日,王珂算着日子,给钟十四郎去了一封信,又给崔渊递了一张帖子。
当帖子送到崔渊手中的时候,他摇首浅笑,叹道:“我这舅兄,刚开始将我当成洪水猛兽般提防,如今却又视我同圣人君子,啧……”引见一位朋友也就罢了,为何还要说明自己曾有将九娘嫁与他的念头,却被九娘拒绝了?不过,说得如此坦然,他便是想生出什么心结,也已经毫无意义了。
他又看了一遍帖子,忽而笑了起来。九娘拒绝?应该前后拒绝了很多回罢?连元十九逼婚都未能让九娘选择钟十四郎,反倒是认同他给的建议出家做了女冠,后来又因他还俗归家,他又何必在意这些细枝末节?
略作思索后,他便回了帖子。婚期眼见着便到了,他暂时没有空暇会友。何况,新进士的曲江宴须得到三月中旬才举行,离吏部授官也还早着呢,不必急于一时。眼下最要紧的,便是将九娘娶进门,其他事都可推后再说。
遣仆从去送了帖子后,他徐徐起身,衣袍带起了书案上的文卷,轱辘跌落在地,缓缓展开。他也只是瞧了一眼,并不理会,便悠然缓步往外行去。不过,若是王珂在此,细看过去,必定会十分惊讶——那文卷上赫然抄着贞观元年省试的策问答卷。而类似的文卷,书案上还堆了一摞。
离开书房后,崔渊便发现崔简正在院子中间那座小楼前徘徊。他走过去,抚了抚他的小脑袋,见他脸上满是迷惘,低声问道:“阿实,在想什么?”见此情状,他当然很清楚儿子正在想些什么,但更希望他能坦然明白地说出来。